我与江苏国画院
2016-01-30

张文俊


新中国成立后,党和政府为继承发扬中国画艺术事业,在国画家比较多的地方如北京、上海、江苏先后建立了国画院。


1956年四五月间,华东美协党组书记赖少其同志到南京,由我陪同看望陈之佛、傅抱石二位老先生。少其同志此行,目的是要请陈之佛先生去任上海华东美协的副主席,傅抱石先生任上海国画院副院长。少其同志离开南京后,我向领导汇报,江苏省委第一书记江渭清同志说不能放人,我们也要成立国画院。随后责成江苏省文化局开始筹建。当时我任文化局艺术处副处长,具体负责筹备事宜,由文化局副局长朱偰先生直接领导。我在艺术处分工抓美术工作,如筹备画院、美术馆、美术家协会、书法家协会(当时叫书法印章研究会)。艺术处正处长是杨正吾,他主要抓音乐工作。他也参与筹建,也是画院筹委会委员(有时开会到场),我与杨正吾是代表官方的委员,另五位委员是吕凤子、陈之佛、胡小石、傅抱石、亚明,他们都有自己的工作岗位(大都在高校任教)。亚明同志当时脱产从事美术创作(当时文化部文艺八条规定允许有创作能力的文学、戏剧、音乐、美术家脱产搞创作,头三年发工资,以后靠稿费生活),当时筹委会主任委员是吕凤子。江苏国画院筹备会主任委员的产生,那段佳话的事实是这样:我曾向傅抱石先生提出,请他任主任委员,他说他不合适,他建议请老前辈吕凤子先生担任。这个建议也得到在南京的其他委员同意后,我随即去苏州师范学院向吕凤子反映,我先向吕老讲要成立江苏国画院的事。他非常高兴。他还说画院要搞创作,要重视研究史论技法,要培养接班人。他还把刚脱稿的他的《中国画技法研究》一书交给我,请画院的同志研讨,提意见。吕老的关心、热心,使我非常感动。当我提出请他任主任委员时,他一口拒绝。他说卧病在床,不能到南京开会,他建议请傅抱石先生任主任委员。我随向吕老解释,请你老任主任委员是抱石先生提出、筹委会通过的,我说你不能去南京开会,我把你老的意见向筹委会转达,再把筹委会的讨论向你汇报,我来回地跑,不就解决了吗?吕老这才同意。老一辈艺术家互相尊重、关心艺术事业的发展、重视培养下一代的崇高精神,这不仅是江苏国画院宝贵的精神财富,也是值得晚辈们学习的。1953年江苏建省,我任美术工场场长,开始重视创作新中国画,后又成立美术创作组,亚明任组长,我任副组长。文化局领导重视美术创作,并特许亚明同志主要搞创作,所以亚明同志积累了丰富的创作经验。他学习也很勤奋。过去江苏的文化部门领导一直是重视美术创作的,所以展览也很多。


解放初期,百废待兴,国家经济困难,江苏省文化局有限的经费,多用在戏剧方面。用在美术方面,相当于买几件龙袍钱。因此画院编制不能多。人多了工资发不出。聘请画师主要看艺术水平,求精不在多。在苏州聘请余彤甫、陈旧村、张晋。无锡钱松喦,常州龚铁梅,镇江丁士青,扬州鲍娄先、何其愚、顾伯逵,徐州王琴舫。费新我、房虎卿、林散之三老是稍后请的。拟聘的老画家中在当地很有影响,是美术界的代表人物。我去无锡请钱松喦先生时,无锡市委有关领导曾提出钱老先生走了,会影响当地的美术活动,因为他是当地美术界头面人物,经常要出席有关会议。为了两全其美,硬要把钱老请到南京不考虑地方工作是不合适的,我向无锡的领导讲,钱老编制在省画院,但人先不到画院,仍然住在无锡。只是有创作任务时,去南京住上半个月一个月,任务完成仍回无锡,这样也是对省画院的支持,也照顾到地方。因此过了一个时期,钱老才迁居南京的。林散之老人到江苏画院,属于另一种情况,是南京市长主动推荐的。有一天在省政协大院王昭铨市长碰见我,他说我市江浦县副县长林散之先生,书画都很有成就,我推荐他到省画院。我说谢谢市长的支持,我亲自到江浦县把林老请到画院。开始筹建画院时,打了几张床,买了被子,打了画桌,搞了个食堂。这是为外地画师到南京来进行创作准备的。生活条件虽然很差,但老画师们情绪都很高,都认为只有在解放后,大家才有可能在一起谈画作画。80多岁的龚铁梅老人由老伴陪着在画院一起生活,又好像在敬老院,大家互相关心,谈笑风生,其乐融融。


江苏画院学习班的学生来源,由地方推选,经画院考试,有培养前途的吸收到画院来。我去连云港,当地文教局推选了一个十几岁的金大学,说很喜欢画画,有天才。我就在文化局办公室进行考试,他对画画是有点灵气,不过他有点调皮,但他肯学习,动脑筋。后来画得很好,前两年还在南京等地开过画展。像萧平是学生中佼佼者。还有张瑞来、朱宗秀、朱宗瑶、姚铮等同学,在艺术上都有所成就。张瑞来是学习班班长。他还担负着照顾老先生的生活,师生亲如一家人,同学们还经常讲那段难忘的学画的生活。那个时期先后到江苏国画院进修的,有来自东北的孙恩同、王绪杨,北京的张凭,甘肃的马西光,安徽的王济美、恽振霖等。舞蹈家吴晓邦先生也来画院住过一段时期,他也喜爱画画,还向老画家讨教过。潘天寿先生还来南京讲过学,作有关文人画的学术报告。南京的老先生俞剑华、陈之佛、秦宣夫、杨建侯等也经常来画院作学术报告,组织讨论有关国画创新;花鸟画有无阶级性以及各画派、画论等问题,各抒己见,非常活跃。


当时,中山陵藏经楼作为画室,吃住都在那里。画画以外,还经常搞学术活动,亚明同志很热情,积极,经常主持学术讨论,蔡若虹同志还曾作过学术报告。1961年秋,石鲁同志和何海霞、康世尧、方济众、李梓盛等画家都访问过画院,开过画展。我曾陪石鲁等同志到苏州参观访问。傅抱石先生去捷克斯洛伐克、罗马尼亚访问,为北京人民大会堂画《江山如此多娇》(与关山月合作),大家都在为新中国的美术事业忙碌、创作、交流,在画院的那段生活,常引起我的回忆。


最值得回忆的是1958年,江苏的国画先在南京展出后,又于同年11月去北京展览,负责主持此次展览的是傅抱石先生和我。在展览期间,先后由中国美协、中央美院、北京画院等单位举行过9次座谈会,交流了创作经验,一致肯定艺术要发展必须深入生活,反映生活,要有独创性、民族性、现代性的特点,抱石先生作了多次学术报告,对当时反映现实生活的作品,指出内容是先进的,艺术上是不完善的。在强调集体创作时,违反创作规律,都明确地指出来。学术气氛浓厚,批评、自我批评的精神也很正常,如对抱石先生的《蝶恋花》那幅人物画,主题思想表现得还不够深刻。毛主席在那首词中说“泪飞雨”,是谁在流泪,每个人理解不同。陈毅老总说是毛主席在流泪,抱石先生说他在那幅画中表现嫦娥、吴刚画雨,画柳,主要还得强调美的一种气氛。我想虽然诗中有画,画中有诗,而诗是心之声,画是心之形,从造型技法看,抱石先生那幅《蝶恋花》在他人物画中,是非常出色、非常沉稳而生动的。江苏的中国画在北京展出,引起美术界的重视,中央领导的关心,其重要意义,在于中国画如何发展提高,明确一个道路。因此,《美术》杂志主编王朝闻先生发表了《中国画的新声》,这不仅仅对我的《梅山水库》,李硕卿的《移山填谷》作了很高的评介,主要他指出中国画要在民族化、现代化的道路上发展,既不能守旧,也不能用西画改造中国画,中国画怎样走自己的道路,几十年来争论不休。我想离开中国的国情,离开中国人民的喜闻乐见,是很难说清楚的。艺术是无国界的,但对艺术的欣赏水平有高低不同,欣赏习惯不同,画家自己的追求不同,千差万别,还是多元化行得通。好的艺术中国人喜欢,外国人也同样喜欢,不能用谁改造谁的观点去对待艺术,而应该互相吸收,互补不足,取长补短的好。


中央有关领导如何看待江苏国画在京的展出,并作为样板评价,是王朝闻先生对我讲的。有一天他请我到王府井大街一家小饭店吃饭,对我说,中央书记处,中央宣传部对江苏的这次国画展非常重视,要写四篇文章介绍:江苏省委抓文教的书记写一篇,党是怎样领导的;省委宣传部长写一篇是怎样贯彻“双百”方针的;傅抱石写一篇老画家学习了文艺讲话,党的文艺方针提高后,怎样创作的;张文俊写一篇如何继承传统的。我回南京后,组织好这四篇文章,直接寄给王朝闻先生,很快在《美术》杂志上发表了。当时江苏抓文教的省委书记是陈光,他写的是《致江苏国画院的一封信》,内容是肯定、鼓励江苏画院的创作是在走推陈出新的道路,迈开了第一步,要继续努力提高,创作更多更好的艺术品为人民服务。《美术》杂志发表这封信在标题下,写明作者——江苏省委副书记陈光。王朝闻先生曾向我讲过,要写明作者在党内的职务。省委宣传部长欧阳惠林写的是《贯彻党的文艺“二百”方针政策》。傅抱石写的是《政治挂了帅,笔墨就不同》(三年之后题目改为《思想变了,笔墨不能不变》。在1958年强调政治挂帅,抱石先生那篇文章的标题所以前后不同,有关当时社会背景)。张文俊写的《学习创作的体会》主要写如何创作《梅山水库》,这幅画是1954年秋到梅山水库工地观察体验写生,到1958年因为要参加社展,才藉此机会进行创作,其间曾画很多幅梅山水库的稿子,《梅山水库》清基图就是其中的一幅,同时还创作了《积肥》《东山运果》,也在京展出。这3幅画有的入选《中国画选编》,有的在《中国画》上发表,《梅山水库》入选参加“社会主义造型艺术展览会”。在莫斯科展出时,前苏美协第一书记谢·格拉西莫夫在《社会主义、现实主义在前进》文章中评:“在中华人民共和国部分,我们可以看到传统的中国画,有当代中国光荣的老前辈画家齐白石、徐悲鸿、黄宾虹的作品,他们的作品深刻细腻地描写了自然界;有蒋兆和这位伟大画家的作品,在他的构图中,一向有劳动者出现;有李可染和张文俊描绘的被改造的祖国大自然的壮丽风景。”在介绍入选社展各画种代表作时,《梅山水库》和油画、雕塑、版画等作品同在《人民日报》上发表,还入选《十年中国绘画选集》,类似《梅山水库》《移山填谷》等作品,所以取得好评,主要是反映时代,反映人民生活推陈出新的作品,是人民的需要。画家与人民的感情要沟通,画家不但要走出画室,更要走出自我陶醉,自我欣赏狭隘思想感情的小天地里,奔向原野,天高任鸟飞嘛。


我在画院工作期间,向老辈的画家学习了艺术技巧、艺术创作,也学习到他们的高尚品德,在同辈的画家身上,如亚明、魏紫熙、宋文治等同志,他们的敬业精神,令我佩服。叶矩吾是一位花鸟画家,他在创作之外,对图书资料等做了许多具体工作,叶一鹤、郑秉珊、何乐之他们对中国画史、历代名家都有研究,并写有著作。南艺的教授丁吉甫,他是一位花鸟画家,又是篆刻、书法家,为江苏书法印章研究会,经常到画院,我们一起研究(当时画院、书协、美协一套班子,不过挂了三个牌子)他来去都是默默无闻。他早就去世了,我很怀念他。


当时学习班由喻继高、李畹负责,他俩很尽职。喻是陈之佛先生的高足弟子,对工笔花鸟画,很有成就。在画院年轻的画家都担负具体工作,创作可以说是业余的。“文革”开始后,有红卫兵到傅师母家造反,为了保护傅老的作品和他生前购买的老纸,喻继高冒着风险,把画转移到别的地方。红卫兵曾到画院找我,要用傅抱石的纸写大字报,我说傅抱石生前买的老纸,是清代的罗纹纸,北京人民大会堂那张大画《江山如此多娇》就是用的罗纹纸,是傅抱石、关山月合作的,毛主席题的字,所以你们(红卫兵)不能用傅家的罗纹纸写大字报。可是红卫兵向我提出要500令纸写大字报,我向他们说明情况,才免了这场灾难。喻继高为人正直,在“文革”中还保护了同志。


1957年反右时,领导叫我和秦宣夫先生查《雨花》杂志关于美术作品和文章有什么问题,当时秦宣夫先生发现抱石先生写了一篇短文《偶然想起》,反映个人不愉快的情绪。主要是在知识分子改造运动中受到不公平的批评,我认为不能上纲上线,待抱石先生从国外访问回来,领导同他谈了一次话,就过去了。而后抱石先生被选为劳动英雄,去北京参加了群英会。1958年春,抱石先生从南师调到江苏国画院,还写了申请入党报告,他是一位富有热情、有责任心、有爱国思想的画家,在抗日战争期间,他刻了一枚印章《上马杀贼》表现了他热血爱国的精神。


当时画院分三个业务组:亚明是人物画组长,张文俊是山水画组长,入选社展的作品有傅抱石的《蝶恋花》,亚明的《货郎图》,魏紫熙的《风雪无阻》都是人物画;三幅山水画是钱松喦的《芙蓉湖上》,宋文治的《运河》,张文俊的《梅山水库》。当时江苏国画院在组织参加国内外大展外,为国家画礼品,为社会服务,曾集体为南京下关火车站画了四张丈二大画:《雨花台》《中山陵》《玄武湖》《燕子矶》等。


1959年应中国驻苏联大使刘晓之邀,陪傅抱石去上海,商谈为驻苏大使馆作画的问题。1965年9月陪抱石先生去上海为虹桥国际机场作大画的情况,在我写的《忆抱石先生》一书中,已有叙述,在此不赘。1959年由我具体负责组织北京人民大会堂江苏厅的国画创作和美术设计。当时请陈之佛先生为漆器屏风设计了《稻香鸭肥》,请有关领导提意见。领导说要在画面上加水库,要加上水利建设的内容。那个时期强调政治挂帅,不怎么注意艺术规律。陈老为难,我也感到难以奉命,领导们只能尊重作者的意见。我也组织过画师放卫星,搞过浮夸,头脑发热,还集体创作《吃饭不要钱》。由领导出主意,群众出生活,画家出技术,作为先进经验介绍。运动过去之后,才接受教训。傅抱石先生当时曾说过:“山水画里必须要画上脚手架吗?”他就不同意贴标签。


为人民大会堂江苏厅创作国画突出江苏的特点,我和钱松喦、宋文治、魏紫熙等同志一起去太湖搜集创作素材。为了表现新意,把疗养院建筑特别强调,画的很逼真,那一套勾线方法,建筑结构处理,至今影响一部分中年画家,被一定的笔墨程式所束缚,有的画家也在叫苦,很想突出重围。想想自己也老矣,不能当拦路石。


1964年,傅抱石先生要为江苏省政协画一幅大画,由我陪他去茅山写生。在山下遥望山脉连绵气势,他说当年陈毅同志在这里领导新四军抗日,茅山也是革命根据地,一定要好好画。他要我把山顶上建筑画下来作参考。我爬上山,把那个破庙速写下来,交给傅老,经他加工看起来也颇具规模。他的这幅八尺《茅山雄姿》是他晚年唯一的一幅杰作。当时他在句容还画了一张《旭日东升》,他说过去不敢画太阳,经过画《江山如此多娇》得到周总理、陈毅老总的帮助,是逼出来的。


当年画院工作地址,虽然搬迁多次,在动荡中,生活既紧张又愉快,大家情绪都集中在艺术创作上。我们在湖南路172号待过,在颐和路25号待过,也在山西路百货公司楼上待过,时间都不长,也去龙蟠里藏书楼,山西路图书馆阅览室,玄武湖翠洲露天舞台化装室看过,都不宜把画院在那里落户,最后还是把画院安在政协大院。把桐荫馆作为院长办公室,请书法印章研究会会长胡小石先生为画院写了牌子,才有了门面。画院成立时,我到省政府请常务副省长管文蔚同志到会讲话。管文蔚同志先问了我画院的有关情况,后管老按时到会宣布画院成立,并提出希望。江苏国画院,从开始筹建到成立,始终在党和政府的关怀领导下成长起来的。我虽离开画院多年,到80年代中宣部副部长贺敬之同志来南京,指定要到画院看我,由省文化局局长王鸿接我到画院,同贺副部长见面后,贺敬之同志才了解到我已不在画院了。但他仍然关心画院,还题字纪念。现在这些往事只能作为美好回忆了。


《美术》2002年7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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