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紫熙
山水画是中华民族文化艺术生活中长期、逐步发展而成的中国画科。在中国画这个园圃中,它是形式多样、技法丰富的一朵奇葩,自古就赢得了人们的喜爱。
公元五世纪以前,山水画不过是人物画的配景,是为点缀、衬托人物活动而出现的。或称山水画是地域、地形之图。到了公元五世纪,即东晋及其以后,当时的文人士大夫遨游山水,乐而忘返,归而画所见山水悬诸室内,以作卧游,形成了脱离人物一一或把人物缩小而成的山水画。经过隋、唐、五代而臻于成熟,便跃居画坛之首。宋代以后更趋繁荣,人物成为山水画的点缀,而山水画又要(可行、可观、可游、可居)。同时也出现了不著人物的山水画,以景抒情,手法也变化多端。各家有各家的个人风格,各代又有各代的共同风格,一千多年来,不断发展,成为举世瞩目的、独特的东方艺术的画种。
学习山水画一般都从临摹入手,经过老师的教授,方能得其门径。清代有了《芥子园画传》,予初学者不少方便;但由于时代局限,具体方法不够明晰,特别是起手方法,用墨浓淡,运笔转折等,都未能也无法明示,使初学者难以掌握其要领,仍须老师亲为讲授、示范,或逐次临摹教师范本,长期如此,如果能画到不要范本而能自己组成画幅,远近分明,浓淡协调,便可自诩为画家了。这样陈陈相因,脱离实际,脱离生活,使山水画逐渐变成徒具形式、千篇一律地玩弄笔墨或抒发个人胸怀的游戏。
明代画家董其昌曾说:“读万卷书,行万里路。”是对明代山水画的一个总结,对后世的山水画也有一定影响。山水画的作者都是文人士大夫,开始是遨游山水林泉,归而图之,后来就直接进行写生,如五代荆浩、宋代郭熙、元代黄公望等,都有文字记录可查。山水画自产生起,便是“以形写形,以色貌色”。目的是“畅神”,“望秋云,神飞扬,临春风,思浩荡”。以山水之美陶冶性情,涵养心胸,抒发情愫,借山水之景而写情、写意。到宋代有了进一步的发展,元代达到特有的高度。而在明初,由于皇帝的偏嗜,复古之风大盛,一味模仿南宋院体画之绪,且画家多不读书,胡涂乱抹,强求豪气,被认为“画家邪学,徒呈狂态”。这样便无法画出新鲜的内容,逐渐为吴门画派及以后的松江画派所代替。当时画坛的巨擘董其昌有鉴于此,才提出读书、行路的号召,但他的目的却是:“胸中脱去尘浊,自然丘壑内营。”并不是观察、记录,写生作画,至多不过是与古人相印证。当然,他知道”气韵不可学,此生而知之,自然天授”。要借画中的知识,和山水中的灵气充拓心胸,提高素养,改变精神面貌。他曾根据个人爱好,提出把历代画家分为“南北宗”,这是他遍临所藏历代名迹之后的结论,他喜爱南宗的淡雅柔润,而不喜欢北宗的刚健挺拔。实际上所谓南北宗并无本质上的分别,画家之间都是相互借鉴,相互赞慕的。董其昌其实也很清楚这一点,只是晚年偶有发现,一时兴起,把历代画家硬分为两派,追随者们又借此论以攻击异己。他一生都在画堆中讨生活,不可能把山水画推向一个更高的顶峰。而在他之后的石涛和尚,倒真正做到读书、行路,”搜尽奇峰打草稿”,强烈反对摹古仿古,疾呼“笔墨当随时代”,反对“南北宗”之说,在艺术实践中成为具有独创性的、突破前人窠臼的一代大家。可惜在崇尚复古的有清一代,未能;中破以临摹古人为能事的颓废萎靡的风气。
封建社会末期,犹如人的老年,生机勃勃消失了,留下只是对往事的回忆。反映在绘画方面,是笔笔仿古,追求所谓“淡、雅、静、寂”,而实际是一派柔弱。晚清列强的侵略,唤醒了国人的觉醒。画家们再也不能甘守“四王”式奡的萎靡柔弱了,需要的是吴道子式的磅礴大气,石涛式的纵横排奡。时代精神的需要必为其果。它集中体现在已经逐步取代山水画而成为一时首位的花鸟画上,这就是当时被称为“海派”(在上海的一些画家)和吴昌硕的艺术。
就山水画而言,当时上海一部分画家已注意到写生,由单纯的临摹复古而接触生活,反映山川自然之美。但这些大多是青年,由于传统功力不深,概括能力不强,修养不够而未能达到炉火纯青的地步。我自己曾数游武当山,并在老河口举办”武当写生个人画展”,还在开封举办过以武当、伏牛两山的个人画展,今天看来,只不过是以孱弱的笔墨,描画山川胜迹之形貌而已。一直到20世纪50年代,提倡山水画家深入生活,写生作画,在继承和发扬传统艺术的同时,到生活实际中搜集素材,进行创作。经过画家的长期实践,出现了一批又一批的优秀作品和一些风格独具的大家。黄宾虹遍览了中华大地无数名山大川,九上黄山,五游华山,四登泰岳,由于胸中积壑深厚,其画才能苍健、浑朴、雄壮、厚重。李可染1954年起到全国各地写生,实地作画,突破了一向被认为中国画写生是“旧瓶装新酒”,用积墨法画出了雄浑苍润的独特风格,成为一代宗师。傅抱石金石、书、文俱佳,他作画如风旋水泻,毫飞墨喷,大瞻挥洒之后,加以细心收拾,于磅礴大气中见精神,于蓬勃生机中见率真,真所谓“笔所未到气已吞”。1960年,他带领江苏国画院几位老画家历时三个月,行程两万三千里,作“山河新貌”写生,这些老画家过去大都是关门作画,虽在南京,有人连江北都未曾去过,这次边走边看边画,交流、座谈,开了眼界,长了见识,热情高涨,创作出不少好作品,正如傅抱石先生所说:“思想变了,笔墨不得不变。”“山河新貌”画展在北京展出,立即引起轰动。因此,画家必须认真地研究和学习传统艺术,并吸收借鉴西方的优秀艺术,深入生活实际,广游名山大川,反复观察,搜集素材,才能创作出具有民族特色和时代精神的中国山水画来。
山水画是点与线的组合,首先是线。用毛笔蘸水和墨调出浓淡,水分适宜,在独特的宣纸上运用手的压力、速度,画出精细、浓淡、干湿、疏密的长短线条,以组成一幅画作。山石勾勒,树木点画,云烟烘染等等,都是用各种线条勾画而成的。行笔时要注意正侧、顺逆等变化,注意节奏和韵律,使静止的山石树木,或巍然矗立,或顾盼照应,生动而有致。
中华大地,河山多姿多彩,或雄伟壮丽,或隽逸幽秀,或石壁嶙峋,或平畴沃野,必欲绘之而后快。但写生作画,不是见什么就画什么,要选取最美好的角度,再加以取舍,提炼概括,把山水中最美好的东西画出来。要“代山川而言”,更要把自己的思想感情和自然界最美好的景物融为一体,通过画作抒发出来。字拙勿巧,拙而不丑,宁朴勿华,虽华而不媚。自己的作品能与观者产生共鸣,感到美,耐寻味,百看不厌,情趣无穷,这样就达到意境的高度,给人们精神上以美的享受了。
1987年到香港旅游,国权道兄约我把个人在山水画创作中的得失体会,用画稿形式辅以说明文字,在他主编的《艺林》周刊上连载,公诸于世。这是要我对自己的艺术生涯作一次回顾与总结,欣然从命。已经年过古稀了,对自己数十年走过的艺术道路,应当认真地加以归纳,通过画稿,向广大山水画爱好者及同行友好作一汇报,听取意见,消化吸收,争取能够再前进一步,有所创新,来一个衰年变法。这是我的想望。
既然是画稿,就要考虑到读者,特别是业余爱好者,能够以此作为入门的台阶,有所助益。因此,画稿由简到繁,由浅入深,由易到难。为便于掌握运用笔墨变化,诸如笔的正侧、顺逆、转折,故先从山石入手,然后再画树木、云水、点景,以及配搭成幅,其中部分是历年积累的写生画稿,每幅都配以简单说明,力求浅显明了。最后附部分成品,使同行朋友了解我的作画过程,或于初学者有所启发。近年由于目力所限,多以粗笔写山石,粗细相间,难以工整,敬祈谅之。
载于1992年2月20日《扬子晚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