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凯
香是用来焚的,在天晴日和,窗明几净之日,心情闲适之时,取数片放在博山炉或宣德炉里慢慢品鉴,怡神涤虑,澹志忘情,宋代诗人陈与义有诗曰:
明窗延静书, 默坐消尘缘;
即将无限意, 寓此一炷烟。
当时戒定慧, 妙供均人天;
我岂不清友, 于今心醒然。
炉烟袅孤碧, 云缕霏数千;
悠然凌空去, 缥缈随风还。
世事有过现, 熏性无变迁;
应是水中月, 波定还自圆。
描绘的正是这一境界,向今天的人呈现出了焚香时所具有的生命状态,一种闲适自然的生活和清远高逸的精神,这正是古代文人雅士孜孜以求的生活。南宋赵希鹄所撰《洞天清录》是古代收藏品鉴典籍的鼻祖,其中有这样的描写:“夜深人静,明月当轩,香爇水沉,曲弹古调,此与羲皇上人何异。” 明人文震亨在《长物志》中写道:“香、茗之用,其利最薄,物外高隐,坐语道德,可以清心悦神。初阳薄唉,兴味萧骚,可以畅怀舒啸。晴窗榻帖,挥座闲吟,簧灯夜读,可以远辟睡魔。青衣红袖,密语谈私,可以助情热意。坐雨闭窗,饭余散步,可以遣寂除烦。醉筵醒客,夜语蓬窗,长啸空楼,冰弦戛指,可以佐欢解渴。”焚香居然有如此多的功能,非礼佛拜神那么单纯,远远超出了今人所能想见,“沉水一铢销永昼,蠹书数叶伴残更。”焚香成为古代文人雅士生活的一部分,一种闲雅之事,燕居而求幽玄的清境,实在少它不得。
但,香在我看来,不仅仅是取其味的幽淡香韵,其视觉形象深深吸引了我。从博物馆和各种文献中,我们可以看到很多关于香的视觉形象,除了香谱和各式精美绝伦的香炉、香合外,还在绘画、壁画、石刻画中可以看到许多表现焚香的图。最著名的莫过于归宋徽宗名下的《听琴图》,画中黑漆的香几上放着一顶香炉,炉上香烟飘然,一个身着道袍的人在一棵缠绕着凌霄花的松树下弹琴给身着官袍的两个清客听,意境悠远,高不可求。明人《十八学士图》中表现琴的画幅上,苍松挺立,高大湖石峙立于须弥座花台上,画中文人端坐,预备听琴会友,案头列炉焚香,青烟袅袅而上,彰显出文人雅士闲居生活的高雅格调。想来真有一种“清谈似微馥,妙处渠应闻。沉水已成烬,博山尚停云。斯须客辞去,趺坐对余芬”(曾几《东轩小室即事五首》之五)的境界,因为袅袅香烟,拉长了我们对画面场景的想象,不只是焚香听琴,而且包含久久不去的琴音余韵和香味余香,正是 “金炉犹暖麝煤残。惜香更把宝钗翻。重闻处,馀薰在,这一番、气味胜从前” (苏轼《翻香令》)。
香中极品是沉香,赵希鹄认为弹琴时,“焚香惟取香清而烟少者。若浓烟扑鼻,大败佳兴。当用水沉、蓬莱,忌用龙涎、笃耨、儿女态者。” 水沉即沉水香,蓬莱香也是沉水的一种,据宋代《志香》记载,蓬莱是沉水香结未成者。沉香成为香中珍品,宋代即有“贵重沉栈香,与黄金同价”之说,至明代,更变为一寸沉香一寸金。沉香之所以迷人,是因为它的香气,香木的品第,取决于香气的优劣。古人对香的品鉴有着大量细致的高低等级之分和对香气的描绘,总体而言推重清和之气而恶焦烈之气,香之发散舒缓,少烟,多气,香味持久,香韵悠长。《桂海虞衡志》以海南万安山沉香最胜,“说者谓万安山在岛正东,钟朝阳之气,香尤蕴藉丰美。大抵海南香气皆清淑,如莲花,梅英,鹅梨,蜜脾之类,焚香一博投许,氛翳弥室,翻之四面悉香,至煤烬气不焦,此海南香之辨也。”是在说沉香的气味之美,清晰自然而不浓郁焦烈。
沉香本身其实也有形质之美,最看重木形、木纹和斑点。沉香主要产于东南亚一带,也包括中国的海南岛,沉香树结沉一般分为熟结、脱落、生结、虫漏、真菌感染等,都是经年沉香老树分泌油脂结成块状芳香树脂。结香的过程很长久,总是久而坚劲,而质重,色则愈黑,入水即沉,因此被称为沉香。中国古代文献提到沉香,最早的是东汉杨孚的《交州异物志》,记载说:“密香,欲取先断其根,经年,外皮烂,中心及节坚黑者,置水中则沉,是谓沉香……”因产地、成分和香气不同,被分为多种等级,李时珍《本草纲目》举出了二十五品。沉香形质因自然分泌树脂后木质纤维腐朽,形成各种形态和纹路,受到古代文人的追捧。沉香中纹理最可赞者有根据斑点取名的鹧鸪斑、龙鳞等,宋人《志香》中这样描写鹧鸪斑香,“亦得之于海南沉水、蓬莱及绝好笺香中。槎牙轻松,色褐黑而有白斑点点如鹧鸪臆上毛,气尤清婉似莲花。” 此香因为斑点特殊而颇受钟爱,说明当时人们已经开始欣赏香的形态之美。陆游《斋中杂题》写道:“棐几砚涵鸲鹆眼,古奁香斮鹧鸪斑。” 鸲鹆眼说的是端砚名品。后来者更是对沉香珍爱如至宝,因其材质特殊,形态奇谲,请来能工巧匠细加雕琢,把沉香木雕刻成各种文人雅玩,常见的有罗汉、山子、香插、笔筒、臂搁等。史料记载明永乐年间名工巨匠像雕犀角、田黄一样讲究沉香,一般认为沉香文玩雕琢不宜繁密,越是留住木纹木形越可贵。
沉香可焚,可雕刻把玩,亦可入画。沉香作为一种符号和形象已融入了中国人的血脉,它在人们的想象中,不仅仅是袅袅青烟,丝丝清香,也不只是手边的雅玩,而是蕴含了自然造化之功、天地万物精气的微缩世界。这不只是因为它可以清心悦神,畅怀舒啸,也因为它具有大自然鬼斧神的形态,结香至密、形态遒劲、盘结怪异、肌理丰富,形态天成宛如天成,而我正是从沉香的形质上发现了它的另一种美。太湖石讲究漏、透、瘦、皱,是被湖水冲刷而形成的千回百转的变化,沉香却是自然结结,每一枚沉香都是木中舍利、天工奇材、形状千变万化,历经远年的自然侵蚀、地底沉埋与风雨流动的淬炼而生,是天地之灵物,具有静密肃穆的力量和强大的气场能量,是微缩的山川世界。
我的理想就是用国画材料表现出沉香的千古文脉和微妙宇宙。宋儒朱熹《香界》诗曰:“幽兴年来莫与同,滋兰聊欲洗光风。真成佛国香云界,不数淮山桂树丛。花气无边熏欲醉,灵芬一点静还通。何须楚客纫秋佩,坐卧经行向此中。”可谓一花一世界,一香一天地。如何将沉香的这种形质和精神含义同时传达出来,是我一直思想的关键。沉香这种自然造化之物被赋予了浓重的文化意味,而这正和中国山水画相似,自然山川在文人画家笔下成了吟咏性情、寄托理想之物,沉香不也正是如此?因此我吸取了传统山水画的笔法和笔意来表现沉香的外形,并以色调和造境来表达精神。山川之态,四时不同,山川之貌,南北相异,这些多变的特点成为我画面吸取的资源,山石有筋肉骨气,沉香鬼斧神工,山石有阴阳背向,沉香盘结变化,山川有浑厚奇秀之别,沉香质坚而老土,这种自然不留痕迹的结合,让我深刻理解了宇宙在根本上出于同一的道理。江南山水更是给我了表现的灵感,将沉香这一物象与南方山水意境联系起来,画出了《虞山》系列,画面虽是沉香,却隐隐有峰峦出没、云雾显晦、枝茂森然、若有水声的山水之景,山骨隐显,比一般的山水显得意趣更高古。
截取沉香这一物象并将其放大,从细微处入手,以一种浪漫主义的情怀,一种形而上的追求,去探索物体本体之外元初的特质所在,在沉香的形态之外,赋予一种玄黄宇宙的意象。这既延续并放大传统审美意象,同时极具当代意义,使观者重新思考宇宙中的时间与空间观念,欣赏混沌世界的美。明人屠隆在《考槃余事》中,为我们描绘了焚香时美好图景:“皓月清宵,冰弦戞指,长啸空楼,苍山极目,未残炉热,香雾隐隐绕帘。” 清夜无尘,月色如银,临窗独自观沉香图,也可造妙境涤俗心,更能思接千古远,神游八荒深。
以水墨精写妙摹,画出融合了文化意味和现代精神的沉香物象,只是我探索的开始,沉香代表了一种“闲”文化,一种“雅”活动,一种澄心涤虑的意象,一种现代人与古人对话的中介,交流的深度是永无止境的过程,我正在这条路上行走,至于道,而游与艺。
康凯乙未秋月于金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