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的教诲
1994-05-01

张文俊


1988年11月初,我去北京参加第五次全国文代会。为了要看望可染师,行程提前一天,上午9点多钟到三里河老师的住处,他正在休息。师母邹佩珠说,昨天办点事有些累,身体不适。为了不影响老师休息,师母带我到餐室聊天。我们谈起艺专那段生活,师母做学生时,还是学生会的领导人,是一位同学中的女强人,她善于交谈,个性也比较强。我想起有一次到他们家,看老师坐在那里默默不作声,正在生气,师母板着脸走出后门朝房后小溪那边跑,我三步两步急忙把师母拉回,显然他们俩为了什么事在顶嘴。我不好说老师,也不好讲师母,我只能说都别生气了。也可能看在我这学生的面子上,老师开始和我讲话,师母做她的事,空气平静下来,一切又和往常一样。一个是内向型的,一个是外向型的。他俩都有一颗爱国民主的心。每次我们学生到老师家,师母和老师一样热情接待,我们搞学运,她非常支持,她和老师一起到重庆校场口参加庆祝旧政协会议成立大会(1946年2月)。到了晚年,师母对老师照顾的更细心,老师作画写字,师母先把墨磨好,对生活的照顾就不用说了。那天老师和师母告诉我,昨天第五次全国文代大会代表要报到,师母陪同老师也去了,没有找到人,要我去通知把代表证送去,还要给师母办个工作证,以便陪同老师进会场好照顾。老师在艺术上的成就,师母也是有一份的。


等到将近中午,师母告诉老师说我来了,老师从卧室走出,笑着对我说,你没有因我休息就走,等到现在,不见人不去,真有点理学家的精神。接着问我经常作画吗?有什么心得。我说中国画的笔墨奥妙很难学,我指着挂在画室的作品《漓江山水天下无》说,老师用墨温润如玉、浑厚华滋,感到有生气。可染师说笔墨之道很有学问。我们谈了一会,老师要我一起去吃饭。


边吃边谈,饭后可染师继续讲,文人画不在求形,而在求笔墨神韵、内在的美,很难领会。他说开始对董其昌的画也看不懂,认为很平淡。看了八大山人的画,其笔墨比较容易接受,八大山人把董其昌的笔墨扩大了。董比八大山人更内涵。可染师说他理解董其昌的笔墨,是从八大开始的。


听了可染师讲研究传统的心得、方法后,我马上联想到开始问我有什么心得,我只说了一个难字,深深感受到自己学习的不深入,读书不求甚解。


可染师又讲到另一个古代画家,就是恽香山,对他的画也认为没有什么了不起,为什么得到黄宾虹老人的推崇。他曾问过黄老恽香山的画有什么好。后来可染师看见恽香山的评画,分析蓝田叔和吴竹屿(元代)二人都学倪云林,都有所失。谓蓝田叔之于倪恶其老,吴竹屿之于倪恶其秀,老中嫩为真老,秀中老为之真秀。可染师引了恽香山的评画后,论曰:画中的对立统一,愈能从对立中得到统一,其艺术性愈高,知之者不多。又论:文人画不在形式,全在笔墨之神韵,有之则活,无之则死。手里能掌握,心里能理解,是很不容易的。接着又谈到黄宾虹老人并论及四王,可染师说黄宾虹学过四王,到80岁才有面目。四王看到宋元的画,感到无法超越,就拼命临摹,因此,四王就缺乏外师造化,深入生活,走上复古的路子。


可染师论笔墨讲治学,从不懂到懂,是他在不断的思索过程中求知。学而不思则殆,他是学到老思索到老。他说中国画的笔墨不是具体的,可以说是抽象的,从平淡天真中,内涵神奇。不能简单地理解笔墨只有浓淡,停留在表面临摹。他以自己学习为例,当年他跟齐白石老人学画,主要是看其笔墨,自己画的不多。齐老有得意之作,常约其观赏,听他讲,受益很大。


可染师对画界脱离生活的现象甚感不安,他说只学传统,不学造化,只学了一半,生活的根底是否深厚,影响着个人的画风也关系着一代画风的转变。他曾说过从1954年起遍历祖国名山大川,历尽艰苦,画风大变。他深感入网之鳞,透脱为难。30年来以最大的勇气打出来,还不知能作脱网之鳞否。他肯定了画风的大变,在于他画出了对生活的感受,对祖国山河的感情,自己的胸中丘壑。他告诫后人要深入生活观察体验。可染师也指出外出写生并不都有所得,他说桂林山水从近水处看,前面一排山,后面什么也看不到,画出来不好看,要观察、体验、取舍,经营融会为胸中之丘壑,才不流于自然主义。学传统师造化都是为创造准备条件。


可染师尚实,作人作画,都要真实,不能半真半假,华而不实。真才实学,不是假才假学,三分本事,七分吹捧,以假乱真,是自欺欺人。可染师说最近写了一幅字“一实胜千言”就是讲的上面这个意思。苦学派的精神是什么?夫子之道以一贯之在于实。


可染师在徐州的故居,正室里挂着启蒙老师钱食芝和林风眠、齐白石的大照片。我问可染师为什么没有黄宾虹老人的?他说应该挂上,因为没有找到黄老的照片,缺了一张。我说1955年1月我去看望黄老,在杭州他的家看了三天的画,其中一幅五尺积墨山水,摇纸作响如铁皮,惊人耳目。黄老说这幅画本来为老友章伯钧画的,怕他不能接受,自己留下了。可染师说黄老很少作大画,听我讲引起他欲一睹的想法,问我画还在吗?我说这是30年前看到的,现在不知怎样,他有点感到遗憾。可染师说黄老是喜欢广交朋友的。孔夫子说三人行必有我师焉,择其善者而从之,其不善者而改之,这就对了,是有道理的。可染师过去就讲过,现在又对我说,要向不如自己的人学,别人有百分之一的长处,就学其一,以己之长,再学他人之长,就了不起了。


可染师很关心他的老学生,那天同我谈起华夏,他说老华写了很多文章,要注意不要太直。说我的画没有画完,这样中肯的话,再也听不到了。


那天可染师兴致很高,好像有些话没讲完,还给我讲了个故事,他说从前老百姓讲,皇帝耳朵上有个神,这神学说“慎言慎言”,是要皇帝不要随便乱讲,讲错了人要被杀头的。说老师不是皇帝,不会有危险。学习你的人,你说要师长舍短、择善而从,非学死,而是学活。


不知不觉,老师讲了两个多小时,已是下午两点多了,我请可染师休息,告辞回北京和平山庄远望楼。回到住处即去找文代大会有关工作人员转达可染师的委托,并电话告知老师在家等候。


当天我又去大会找有关工作人员,说明来意,当时那位同志比较忙,态度不是很好,他要我回江苏代表团去等,我想我是为老师来办事的,就没有计较。


我想起老师对我讲过的事,现在一个画家难,有人来要画,不给就骂,给了说不是代表作也骂,他说习惯了,我行我素,他从不对骂,常说正经事都办不完。老师是很重情谊的、奉献的,送人的字画,包括给他的学生也很多,理那些干什么。想到老师的开脱,也就平静下来。过去批他的“黑画”,他依然我画我的,你批你的。我又想起老师说牛,牛的驯服甘为孺子的一面,也有倔强的个性,发起牛脾气,它头上的角也不是好惹的。在白色恐怖年代里,他骂蒋介石是大流氓。1945年他在郭沫若起草的《陪都文化界对时局进言》上签名,接到恐吓信,要他马上在《中央日报》上发表声明更正,他也不理。解放后有人攻击他不像四王,他都不理。他坚信真理是骂不倒的。他的爱国思想和行动,他一心为中国画的振兴业迹,永远给人以激励,放射出它的异彩。


11月12日在第五次全国文代大会结束时,在会场上又和可染师、师母见面了,蒙江苏省电影协会的文代会代表蔡振中同志为我们师生合影留念。会后,我要随江苏代表团返宁。可染师问我什么时候再来,我也同样怀有依依之情,我说会再来看望老师的。做梦也未曾想到,这竟是最后的见面,只能看着和老师的合影,向他说我不是在你身边吗?


199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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