艺术与时代
2016-01-23

陈之佛


我们考察人类社会的历史,知道它一时一时地在演变,这演变的过程中自然有着很微妙的关系。最初人类为着他们自己的生存,要与野兽搏斗,野兽是他们的仇敌,同时也是他们所最爱的东西,因此,他们不怕凶牙利爪,必欲得之而甘心。毕竟人类的智慧,争胜了野兽。于是他们可以食野兽的肉,衣野兽的皮,用野兽的骨,煎野兽的脂,而人类便得赖此于生存。等到人类争胜了野兽,则天地间唯人为独尊了。人与人之间似乎不必争斗了吗?然而事实却不然,因为人总是向前进取的,还是要争,还要争生存,争权利,争其他一切,这人类自己的残杀,实在更为凶猛,大家不惜倾其全力,要争个你死我活,结果弱者自然被强者征服,于是胜者为主,败者为奴,同是人类就分出极不平等的状况。到了这人与人争的时代,大多数人都被强者凌辱,奴使,杀戮,而无法抵抗,人类的惨苦,可以想见。人想要从惨苦中求安慰,乃创造了神,创造了宗教。人的苦痛到了无可诉说的时候,就不得不求之于幻想。他们为要寄托自己的灵魂,因此便向永远的神秘追求,忏悔,希望能幸免这自相残杀有的悲剧。宗教的行为是出世的,是束缚的,是枯寂的,它终究是幻想。然而人是知慧的动物,有灵性,有理智的,终不堪长久埋于这幻想之中而过束缚的枯寂的生活,于是人又欲恢复其人性,憧憬于真理,脱离了宗教的桎梏,而自由地发展个性,乃产生了伟大的文艺复兴时代。到宗教的权力达于极点,即奉神的思想到了极顶的时候,人们也不免厌倦了。人乃转而奉人。于是教权衰落,王权随之而膨大,支配权一落王室之手,世间一切便既以奉王室为目的了。终于因为王的权力过大了,王室的享乐也过甚了,一方面只惹人眼热,他方面又遭人嫉忌,同时又为着王者的剥削万民,而只为自己的享受,即是由王室的穷奢极侈所引记的不平,而发生了大革命。革命的新运,便否定了宫廷的一切。王权推翻了,而支配权从此落入国民之手。不过,虽说是国民,其实还是国民中的另一阶级,就是所谓霸主。霸主当然不能长享他的权力,于是支配权再落于国民中的另一阶级,就是所谓资本家。时代的演变已到了所谓资本主义时代。在这时代里,有一特殊的现象,即是科学昌明。因科学的发达、世界改观,人生世界的现实完全暴露;同时因资本主义的进展,形成贫富不均的状况,一方面因机械的发达,人差不多也成为机械的一部而消失了他的灵魂,所以世界就呈现动摇混乱的状态了。


人类社会的演变既如上述,那末以这等时代为背景的艺术蜕变情形,又是怎样呢?这里姑以艺术与时代的关系比较显著的西洋艺术来作说明。我们已经知道,最初是人与兽争的时代,在这个时代,因为人与野兽生存之故,他们一心一意所想念的,就只有野兽,人对于野兽的印象最为深刻,所以当时的美术,无论刻的绘的,其题材总以野兽为最多。而且在他们的经验的记忆中,野兽是曾经使他们害怕,又使他们爱护的一种不可思议的东西。他们深深地记着这可怕的东西,曾经如何地扑来,如何地怒吼,如何露出他的可怕的爪牙,如何吞噬着自己的同伴做出胜利的呼号,又如何被同伴击毙,做出临死时的哀鸣。斗争、逃遁、跳跃、挣扎,他们永远不会忘记亲身经历过的印象,他们从经历的想象中表现出野兽的奔驰,跳跃,凶悍和征服的意绪,以单纯的刻画,做出兽性的动作,非常雄伟确切而具有充满的精神。只看西班牙Altamiru洞中壁画,就可证明一切。其次是人类争胜了野兽。而进于人与人争的时代。这时代要是人与人互争强弱的时代。胜利者描写他胜利的凯歌,失败者描写他失败的悲哀的失望。尤其强者征服了弱者之后,必要夸耀他们的胜利,所以当时的艺术大都是象征胜者和强者的威力的东西。至于基督教时代的艺术,这更显然是以宗教为背景而产生的。他们描写人类被逐出乐园的悲哀,那《乐园追放图》不是表现出永远的痛苦,笼罩着这无知的亚当与夏娃吗?他们描写基督坦然地被钉在十字架上的牺牲,那《最后的晚餐图》,正描写着叛徒的可怕,和牺牲者的悲哀。可是另一方面,他们憧憬着天使的可爱,乐园的幸福。而当时的艺术,以建筑为主,显然随着宗教的权力而发展。Romanesque的壮丽,Gojic的巍峨,无一不是宣传教义和记录教会威权的产物。脱离了宗教的桎梏,解放个性而复兴古典文化的时代,其艺术品均浓厚地反映出作者个性的色彩。艺术家个性的显露,近世美术即由此而开展。到了宗教权力衰落,国王争胜教王,即神权衰落、王权膨大的时候,文化中心集于宫廷,一切艺术亦只供国王与贵族的享受,艺术的表现当然不得不切合于豪奢的宫廷生活,那Rocvco的纤巧华丽的形式,Antvine Watteau的绘画,那种优雅纤细,潇洒而有充分的的抒情的要素,在可悲的情调之中而艳丽妩媚的表现,真够代表当时代的风味。及至王权推翻,宫廷文化被破坏之后,其间经过一度英雄主义的支配,但为时甚短,终于艺术为主权者的仆役的时代告终了。欧洲自经过漫长的宗教时代,直至十九世纪完全转移到了现实时代。尊重真实,观察自然,崇拜美的形,追求古希腊美术的黄金时代,便产生了所谓古典主义的艺术。然古典主义的形式凝固,人们的感情怎禁得这凝固的形式。从这凝固的形式主义上解放,从现实出发,而用空想来使之美化,这就是继古典主义而起的浪漫主义时代。这时代正是拿破仑的英雄主义时代,英雄的气概支配了这一个时代,所以当时的艺术题材,大都是英雄。浪漫主义是反抗古典而起,它在反抗的情绪中,奔放出无限的空想,而以诗的情绪,美的事物,来描写他们的幻梦的世界。画家Delacroi的《在地狱中的但丁和维尔吉勒》、《希阿的屠杀》、《一八三零年》等画,正是浪漫时代的代表作。法兰西大革命的黑云飞散,拿破仑的暴风雨也停息了之后,时代就急剧地转变。于是近世文化的新现象就代替了封建的英雄的时代而起,在艺术上描写英雄的空想的时代也告了结束。所谓自然主义,即从此而展开。因为全欧洲的烽火熄灭之后,从沉静的环境里,使人们才有机会归向自然去。在这个时代中,自然会产生许多赞美自然的艺术家。BarbiZon的一群,便是立在时代前阵的画家。他们的心里,似乎都嫌恶贵族趣味的古典派的Ingres,也嫌恶隶属于文学宗教的浪漫派的Delacroit以及巴黎的那种Bourgivisfe的都会空气,而故意地避居在自然的怀抱里。自然主义的艺术家们,只是赞美现实,不追求空想,他们所描写的不是英雄美人,而是极平常的一人一物,或是大自然的风景。他们已从教会、宫廷、贵族等等的保护和束缚而解放,渐渐自己站在社会的表面,为自己的要求所敦促,为时代思想所引导,而从事于制作了。自然主义的开展,发生了科学昌明的一种特殊现象,因此在艺术方面亦渐渐由写实而转到外光的研究,所谓印象派的画家,乃向光的分析上用工夫。印象派大家Monet的画,还不只是反映的光及照射的光的色彩的变化吗?这显然是根据科学研究而产生的艺术品,可是经过了这样一个时期,人们似乎又厌弃了这表面的追求,而向“精神的”“魂”的观点而观察自然、来表现自然了。自然主义的勃兴,其背景当然是隆盛的自然科学的一种时代思潮。但是自然科学的进步,而踏入到将近高峰的时候,因科学发达引起了人类的悲哀,故人们的研究,又回复到“魂”的、非科学的问题上去了。同时艺术也转换了一条路,向自我精神的“心灵的”“魂的”表现的路迈进,艺术不是科学,也不是记录,是艺术家的心灵的表现。他们由这“个性”的精神,大胆地冲入了表现的世界,而形成了现代艺术。这艺术的革命,由Cezanne的坚实的努力,Van Gogn的爆发性的热情,Ranour的才能,Gangin的综合主义,而完成了一个有力的根基。由这根基更加极度的主观化,于是跟 着后期印象派之后,所谓野兽主义,立体主义,未来主义,表现主义,抽象主义,达达主义,超现实主义,新野兽主义,新即物主义等等流派便接踵而起。这种主义流派的纷起,这种极强调的主观的色与形的结合,这种趋向于支离破裂的艺术的现象,正明示着二十世纪时代的动摇混乱和紧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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