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随可染师太湖写生
1994-05-01

张文俊


1956年5月,我去苏州。可染师到苏州写生,我们在那里相会。当时他住在一个姓杨的朋友家里,我去看望他,相约去东山写生。这次去太湖是为了向老师学习,同时也为了尽弟子之谊。


5月的太湖,尤其中午是比较热的,可染师背着沉重的画具,带着干粮奔走在东山的湖滨和山村,汗流浃背。为了选择一个入画的角度,不顾疲劳跑几里路,当选好了角度,他把长伞撑起来,坐在马扎上凝神观察,非常贯注。我怕干扰老师构思,静静地站在一旁看他细心作画。


他画的《千年银杏》和《苏州的河流》虽然画幅不大,每幅都要画三四个小时。他画树群注意前后层次疏密关系,画单株树注意树株俯仰恣态,画银杏树,两株枝条纷披,十分活泼。老树一株叶密浓枝、沉着浑厚、勃勃生机,《苏州的河流》是他站在龙头山画的,动用传统平远画法。俯视太湖,景色尽收眼底。近景河网交错,帆影移动,中景芦滩连绵,似隐似沉,浑然一体。他还画了农舍、过路亭、灰瓦白墙,表现了苏州建筑的特点。每幅上都富有山村的生活气息,又有笔墨的意趣。


可染师画树,先把主要树枝的斜正姿态,穿插结构,观察清楚,以确定树形,在间隙中添写小枝,根据画面需要添加树干,或浓或淡自行安排。如此反复,加强层次,丰富画面,以显示空间感,形成前后之树一体的整体感,上面讲的这一切从画面上都可以看到,为什么他要这样画?从他平时所讲的画山水不是画地形图。一株树就是一台戏的观点,他追求的不是把树画成标本,但又不是桃李不分,他画树是根据树之实景而来(山与水都是如此),但又不拘于形,同时也是写树之神(写山与水也是如此)。抒发画家的情,发挥笔墨的美,他所追求的是形神美。


自然界的景物千变万化,变幻莫测,很难用已有的画法硬套。可染师在万县、黄山写生时都曾遇到这样难题。如暮霭中的山及建筑,似隐似现,非常微妙,引人入胜,却又难以表现。从隐中有现、现中有隐,他悟出一种画法。从这里又可领会到,他在艺术实践中善于运用积累与泼墨结合的画法,又最善于创造新法,反对画法的老一套,一成不变的教条主义。


可染师画的《汉代的柏树》,是在苏州光福取的材,那里的清、奇、古、怪四株汉柏。他写了古怪二株,以及写太湖的《柳溪渔艇》都是把景物尽伸到画外,使人感到境界开阔,浩瀚无际。画的《亚山波头》动用了剪裁、特定镜头的手法,乱中求简,景物突出。《鲁迅的故居绍兴》富有装饰味,在大块横的建筑群中,穿插纵的河流、道路,在构图上,下紧上疏,形似刻板,仍富有变化,板中求变,构思巧妙,布局新颖,完全改变留天留地古老的章法,创造了新的格局。


跟随可染师在太湖写生的半个多月,看他画画,听他讲画,收获自不待言。每次我拿出画请教他,都是指出“没有画完”,我想一幅画画4个小时已经够仔细认真,无法再画下去,老师都说没有画完。我反复思考,想问题出在哪里?以自己的那幅画自龙头山望太湖和可染师画的《苏州河流》比较之下,而自己的那幅写生角度和构图虽然和老师相同,但失之单薄不耐看,这不仅是我的笔墨技巧差,更为重要的是老师在实际生活中感受到的东西我没感受到,反映在画面上就出现了上述差别。


可染师讲写生师造化,是向老师的“老师”学习。从生活中打出来到生活中印证传统,既找到传统的根源,也显露出传统的不足,可染师画的苏州《拙政园》,无锡的《桃园》以及《太湖工人疗养院》,所有表现桃树的笔墨可说笔笔未离开传统。他画的苏州《天干山下的枫林》和《杏花春雨江南》,墨色浓或淡,也笔笔有传统的痕迹,他在写生中,动用传统笔墨技法,也创造发展了某些技法,他借笔墨反映生活,而不是借生活玩弄笔墨,突出的是生活而不是笔墨。他赋予了笔墨以生命力,而笔墨也得到了发展。他的逆光画法,吸收了西画法,丰富了中画法,加强了国画的生活表现力,所以他的画富有浓厚的生活气息,鲜明的时代感。


可染师的作品充满了诱人的美的魅力。他对传统国画美的规律尤其对文人画的美的研究,下过很深的功夫。他向齐白石老人学画一样,尤其对线的学习,体会最深。他研究书法,是结合自己在书法上存在的缺点学习的,他从一般人认为俗气的“酱园”体中,吸收其内在的质朴浑厚之美。他学习李北海、黄道周、伊秉绶、齐白石和黄宾虹诸人,涉猎书法诸流派、但又不局限于前人,不盲从人云亦云,而是取长补短,择善而留之。他研究书法用线的节奏韵律,以致如何画线,落笔运笔收笔这些技法性的探讨磨练都有深刻的体会和理解。他认为线的美也是从生活中得到的启示,经过艺术加工又具有不同的风格特点,但在写生之作或其他作品中,同他过去的作品比较,在动用这些艺术语言时,又有他自己的取舍和发挥,服从于反映生活抒发感情的需要,显然看出他审美观的改变。审美领域的扩大。如《太湖工人疗养院》《万寿山谐趣图》以及他画的一些外国建筑,线条的整齐如工笔,在形似呆板刻画中流露出内含质拙美。这些画仍富有生活的真实感,不像黄宾虹老人画建筑用颤抖工笔,表现线的曲折起伏节奏感,忽视了生活美,因而,显出黄老受了笔墨约束、传统审美观的局限,意境失之陈旧。可染师学黄宾虹老人师长舍短,强调服从对生活的表现,出新了他的审美观。所以,他画的中外古今建筑,富有真实的、现代的审美感。


前几年我去桂林写生,听那里的同行讲,可染师画漓江,步行在桂林山水中,翻山越岭,不辞辛劳,被传为佳话,还听说他带病攀登井冈山,也传为美谈。50年代,他到黄山写生,困于风雨,在文殊院忍饥受寒。到三峡他爬百步梯,感受蜀道难、今昔之变。这些都是画外之事,但使人体会到可染师对祖国山河真挚的炽热感情,他的画是他倾吐对祖国的爱,他的画又感染了人,受到了人民的喜爱。他曾说,农民是用感情画画,他自己也是如此。数十年如一日,他在艺术上的追求,国画的创新,改变了明清以来因循守旧的恶习,开一代新风尚,影响是广泛而深远的,他为中国美术史添写了新的一页。


1978年11月19日我和华夏同志去看望可染老师,他又提起太湖写生的事,问我回去受批评检讨了吧,事隔20年,他还记得学画时作检讨的往事。我有机会能向老师学习,学有所得,检讨也值得。可染师笑了。那天看老师作画,又得到老师的画,还听了老师关于山水画的讲话录音。老师很谦虚地说,听录音是给我和老华的任务,要我们提意见,他好修改。我俩也很实在,讲了自己的看法,老师还点头称道。待老师招待我俩吃过了饭,他兴致还很高。我们觉得已经影响老师休息了,准备告辞。那天和老师相会的高兴,很难用收获感激说明我们的心情,感到如沐春风,心胸浩荡。临别时,我们觉得难舍,心中感到充实还有些不安。


1994年5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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