磨练与激情
2012-01-01

盖茂森


纵观中西绘画,两种文化,两个传统,然磨练与激情是艺术精进的共同需要。

中国画的核心是笔墨文化,是一种文化传统,一种具体的表现形态,但又是一种抽象的理念,是笔墨元素的融合。中国画笔墨是讲究程式的,笔有笔法,墨有墨法,只有通过长期磨练,深入理解笔墨的奥妙,才能掌握笔墨传神的意趣,畅游于中国画笔墨天地。

记得学生时代,潘天寿先生曾来南京艺术学院讲学,给我印象最深的一句话是:“我的本事是在课堂上随时能把学生的画修改出来。”因为我是学中国画的学生,深知学生们稚嫩与粗浅的创作能力,能够完成一幅完整的作品谈何容易。可见,潘天寿先生灵活运用中国画笔墨以及传统笔墨修养之熟练与精湛。

傅抱石先生论写生与传统时说:“非写生无以积丘壑,非临古无以娴技法,相生相成,始足以言绘事耳⋯⋯”在这里,傅抱石先生强调中国画创作娴技的重要性,这是傅先生对中国绘画史论、画论以及历代名家名作多年研究磨练的心语。在他长期的艺术实践中将其融会贯通,形成奔驰豪迈的笔墨挥写,在看似毫无章法的线条里,却融入了各种传统技法,万流归宗地汇集在他破笔散锋的笔墨形态中,是笔墨元素深层次的解读,独创了自成一格的“抱石皴”。

我1972年入江苏省美术创作组,1976年进江苏省国画院,至今40年过去了。目睹过陆俨少先生来画院,用一支画笔画完整幅山水画,让我震惊佩服。江苏省国画院的前辈非常善于集体创作,即使是即兴之作,也能充分发挥中国画笔墨的活力。如果没有长期的磨练,没有高超的技艺是不可能合作得天衣无缝、尽善尽美的。

在与前辈的长期接触中,我有幸在他们身边学习与创作,一同上山下乡,进工厂,爬矿井坑道,从他们的言谈身教中受益。傅抱石、亚明、钱松喦都有默写的习惯。即便是现场速写,也只用几根简练的线条记录,他们的眼光不太停留在具体的物象上,而是着眼于自己对客观的感情。白天细心观察,目识心记,揣摩腹稿,晚上挑灯铺纸,挥写自如。寄寓在似像非像之间,这种最具中国画特色的、完全靠记忆和想象的硬功夫是前辈们长期修炼积累的绝活。

中国画笔墨精神是一种艺术精神状态,是集文学、诗词、书法等文化素养的综合体。这种文化素养是需要修炼的。中国画有自己的画论,要读通读懂,必须要有中国文化的根基,否则无法通达笔墨的精神内涵,无法入中国画之门。所以中国画是一门强调苦练、修炼的艺术,又是注重人格精神与艺术思维相统一的艺术,是将诗性、书法性渗透到笔墨深处,融汇于画面之中的艺术。

激情存在与普通生活中,画家是将生活磨练所触发的激情转化为中国画笔墨形态。

中国画在磨练笔墨功夫时也需要激情,那就是“发奋”十年磨一剑的精神,作画时也用激情。傅抱石先生提笔作画时,往往情绪激动,全神贯注,达到忘我的程度,画笔落在纸上如坠石落地,笔锋自散。点捺按转,恣意纵横,自由奔腾,浓淡干湿,跃于纸上。这种豪情是精神情感的力量。有时激情还来自酒的刺激,与明代花鸟画大家徐渭一样在饮酒达到极限,精神处在自由轻松状态时,使笔墨释放出特殊的潇洒和奔放。归根结底,激情来自于立意在先,胸有成竹,方能大胆地落笔,一气呵成,成就他艺术倾泻性、书写性的写意画风,凸现出傅抱石先生对笔墨情感表现的极大敏锐,对艺术追求与探索的极大真诚。这笔墨情感的宣泄,会出现偶以得之的绝妙笔墨痕迹,是一种天趣而不可重复,不可多得。傅抱石先生曾多次讲:“画画要不怕画坏,要有冒险精神。”我见过许多他没有完成的作品,有画了一半的,有基本完成但还未来得及悉心烘染、润色的半成品,都非常精彩,仿佛能看到傅抱石先生大胆落笔,细心收拾的身影。为寻找偶然的契机和效果,甚至不惜一切手段。傅抱石先生的放胆是凭他的丰厚精神学养与才情所激发出来的饱满创作欲,实际上这偶然性也立根与必然性,是有胆有识,厚积薄发的主动实践。他的写意精神是中国画笔墨规律的浓缩,是内在生命的跃动,激活了艺术创作的升华。

变也是一种激情,是一种情感的爆发。石涛的“笔墨当随时代”是推陈出新的精神,是强烈个性的诉求,是一种对自然、对中国画笔墨技法刻意变化的激情。傅抱石的“思想变了笔墨就不得不变”,“是面对新中国成立后,国家日新月异,气象万千的生活激励”,为中国画与时俱进,寻找新的切入点,而带着问题去开眼界,扩胸怀,长见识。以傅抱石为首的“新金陵画派”的画家们,进行的两万三千里旅行写生,是一次学术探索精神的实验。在火热的生活激情中磨砺他们的意志,熔铸他们的胸怀,激发出强烈的使命感、民族自尊和爱国主义思想,这种激情又转化为强烈的创新欲。傅抱石画《黄河清》的激情,得自于热火朝天的三门峡工地。黄河的水本身黄色,是浑浊的,现在看见了黄河蓄水库的清水非常激动,通过联想决定把立意设定在“清”。因此,《黄河清》没有在画面上出现具象的高大拦洪大坝,而是用他擅长的表现手法,集中表现理想化黄河的美景,实现了从生活激情、思想激情至艺术激情的飞跃。同样,钱松喦画《红岩》也有异曲同工之妙。一次,我与钱松喦结伴去北京,在火车上我向他请教:《红岩》这幅画是你的代表作,当时为什么这样画?钱松喦说:“我原本只是在墨稿上加点色,总觉得单薄不够浓烈,不足以表达对重庆办事处这一革命纪念地的崇拜之情,于是连夜几易其稿,在修改中离原来的实象越来越远,最后决定用硬实的线条勾皴树石,强调骨气,又干脆用大块朱砂铺石来烘托红岩石的气质,这样呢,看上去画面更加精神一点⋯⋯”钱老用他内心迸发的激情,浪漫地讴歌革命圣地。

采一炼十,九朽一罢而成。就是这种强烈的表现与敢于冲破固有的程式与套路的精神与实践,拓展了艺术本体的笔墨语言,开创了新的艺术形式,从现实走向浪漫,从具象走向意象,开启了新的经典绘画样式。

时至今日,“新金陵画派”的模式不一定能套用,但革故鼎新、独创精神与个人风格的追求,依然值得我们借鉴与思考。

随着各个历史时期阶段,不同的政治经济、文化环境的制约,对艺术的审美倾向、审美理想以及价值观的不同决定了对艺术评价标准的差异,但对从事中国画艺术创作的画家来说,磨练与激情仍然是学习、创作、研究中国画艺术不可或缺的。

现在我们正处于相当宽松、和谐、阳光、温馨的环境下,可以更自由地探索笔墨理想的空间与笔墨的独立审美领域,去追求创造力的放飞与激情。

(2012年刊载《艺术沙龙》,人民美术出版社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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