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松嵒
中国画在党的文艺方针政策指导下,今天已出现了空前未有的繁荣景象。“百花齐放、百家争鸣”,“古为今用、洋为中用、推陈出新”给我们中国画的创作开辟了一条宽广的大道。每个人的特长都可得到发挥,真是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但是也要提防一种片面的认识,把“百花齐放”的“放”字和“推陈出新”的“新”字,仅仅理解为形式问题,为创新而创新,为风格而风格。这种创新和风格如果野马无缰地发展下去,就会迷失方向,堕入文艺的魔道中去。只有在为社会主义、为人民服务的前提下,放出来的花,才可能朵朵是美丽的花,是芬芳的花。
中国画的推陈出新,最主要的是题材内容的问题,要画什么?要告诉观众的是什么?常常决定作品的价值,而形式只不过是表现内容的手段。新中国画的内容,应该是革命的、丰富多彩的,它的形式应该是民族的。中国画的形式为我国群众所喜爱,这是千百年来祖祖辈辈审美习惯的累积。人民爱看中国画就好像爱听家乡话一样亲切。但是中国画长期在封建社会里发展和成长,形式虽为人民喜爱,而内容却远远脱离人民的生活,所以要革新,首先就要在思想内容上挖掉旧根子,努力反映劳动人民的生活斗争。
封建社会里的中国画,操在统治阶级手里,根本不给劳动人民看,他们以为“贩夫走卒”也懂得的画是“俗”品。我过去长期也是这样创作的,今天改弦易辙,甘苦自知。有人认为我的画在解放后变“俗”了,意思是普及等于降格迁就,而我却认为愈普及就愈要提高。“曲高和寡”得不到群众批准,不是真正的高,应该曲高和众,在群众喜爱的基础上提高质量,才是真正为人民服务的忠心表现。人民喜爱的画是形式与内容一致的作品,是具有社会主义思想内容的新国画。国画家不再是帮闲的“高人雅士”,而是社会主义文艺战线上的一个工作者。要做一个新型的人民国画家,必须运用本行的国画,更好地为人民服务。
生活是创作的唯一源泉,中国画的创作,生活同样是最主要的。要反映我国新的人民伟大的精神面貌,必须深入工厂、农村、部队,和工农兵相结合,从劳动中去认识生活和反映生活。在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的现实生活中,呈现出了千古未有的丰富多彩的美丽图景。生活在今天的画家是幸运的,在创作上真是左右逢源,能够无限制地笔下生花。民族绘画的优良传统,本来是循着现实主义道路而发展的,所以说“肇自然之性,成造化之功”。先代巨匠,体验生活,反映生活的事例,不胜枚举。唐宋佳作,富有浓郁的生活气息。元代一变,把自然现象融入精神境界,在传统上是发展的,但积久成弊,明清以降,专尚笔墨形式,空洞无物,国画干瘪了五百年。生活是源泉,起国画五百年之衰,但是今昔社会制度本质不同,要反映现实生活,没有现成蓝本,创作的方式方法,和过去完全不同,在现实生活中汲取创作源泉,更有其必要性。我过去也和“文人画”打过交道,关了门作画,概从主观出发。解放后,跑出大门找画;几年来,在生活中得到了不少体会,使我的创作获得了新的生命。在生活中也核实了传统。例如山水画,古人创造各种皴法,是从自然界石理石纹中提炼出来的一种艺术程式,是有生活基础的。我幼年临摹《芥子园画传》,不知其所以然。后来到了常熟虞山,才找到黄大痴披麻皴的根;在无锡太湖边,才找到倪云林折带皴的根。又从张公洞、善卷洞的石灰岩领会到唐伯虎的笔法;从牛首山的铁矿石领会到石谿的风格,等等。生活是传统的根源,传统是生活的升华。古人究为历史所限,足迹不广。我们今天有条件踏遍天下,创造无数新的皴法。有党的正确领导和群众的智慧,有利于进一步发扬传统。
在生活中不光是埋头细细地观察,更应该抬起头来领略川峦整个的气势;不光是长知识,更重要的是拓胸襟;不光是提高艺术水平,更应该提高思想水平,关键在于对生活的感受要有动于衷。我每于伟大的社会主义建设波澜壮阔的大场面中,或在不平凡的平凡小节中,一种豪迈的气概往往会油然而生。绘画不徒拘于形象刻画和笔墨技巧,更应该于笔墨形象之外,看到一种气概。所谓气概,也就是我们社会主义的时代精神。我认为只有这样才是高屋建瓴、意气风发,才能产生豪气如虹的新作品。在生活中还要善于抓点子,点子是客观存在的,要抓得轻松自然、天衣无缝,所谓“信手拈来自成妙谛”。有人问我,你抓点子有什么诀窍,我说只要做一个“有心人”,打破葫芦,透过现象,在事物的矛盾发展中可以抓到点子。例如:我画三门峡工地,当时心头上为动人的轰轰烈烈的大场面难住,想从正面描写,但锦上实难添花,反而无从落笔。那时我偶然看到对岸有一座从来没有人注意、也不屑理睬的破庙——禹王庙,我觉得和三门峡工程不论从意义上或形式上,都是一个绝妙的对照,描绘下来,便能强有力地说明问题。点子都是平凡的现成材料,只要用心就可以信手拈来。但是什么“心”、什么“眼”呢?那就是深入生活,方向对头,否则就会弄巧成拙。
画生产斗争,画劳动人民,首先自己要成为劳动人民,具有劳动人民的思想感情。所谓深入生活,决不等于上菜场选购菜肴的原料,不是袖手旁观、走马看花,必须亲身参加劳动,到火热斗争中去进行自我改造,提高政治觉悟,提高思想水平,以具有高度的思想水平来指导创作,这样才可能产生好的作品。我过去惯画“高人雅士”,有时也画“渔家乐”,而在“渔家乐”中的劳动人民,根本不像劳动人民,还是“高人雅士”的化装表现。旧社会劳动人民,无“乐”可言,我是袖手旁观,欣赏劳动,今天翻了身的劳动人民,才是真“乐”;如果我还是袖手旁观,欣赏劳动,毫不了解今天劳动人民的心情,是不可能画得真实的。不真实的画,怎能为群众所喜爱呢?真实的画才能打动人,要画出打动人的画,必先自己具有真实的体会和具有劳动人民的情感。
近年来,我的艺术实践方式,是看看,想想,画画;画画,再看看,再想想。把生活与创作都联系在一个想字上,不仅创作思维是想,体验生活也在想,所谓“外师造化,中得心源”,也就是看看想想。今天讲,“造化”应该指新时代的生活,“心源”应该指有新的世界观,只有这样,才有伟大的抱负、伟大的风度,笔墨才可能迥然不凡。即使并不是政治性十分明显的题材,而画的是一幅抒情小品,一花片石,也可以从小中见大,画外有画。即使并不想在弦外搞什么音,而是老老实实一幅平凡的山水画或花鸟画亦能画如其人,从笔墨中窥见作者的个性品格,这由于画是思想意识的产物。时代精神不能从画中刻舟求剑。“推陈出新”的“新”,主要以时代精神为标准。
中国画在党的重视和领导下,后起之秀如雨后春笋,老一辈也不落人后,但是并不是没有时间,例如有些老年人跳不出传统,个别老人笔笔是国画,却不像今天人画的画,画的都是他们“胸中丘壑”。他们对传统的看法,一是当作夸耀富有的古董看待,摆在红木座上碰不得。一是作为自卫武器看待,传统在我手里,你们没有传统,没有资格批评我。当然也有不少同志心里实在想要跳出来,又怕跳出后两手空空,丢掉老本钱,还是不跳好。这种种思想,在我脑子里也斗争过;刚刚变,会失败,变得不三不四,不顺眼。但是看准传统不光是继承而必须进一步发扬,这一关,肯定迟早要冲过去,终于我树起一个信心,在学习的过程中,不怕煮夹生饭。我画《芙蓉湖上》,在体验生活中,冒着烈日风雨,与自然作两个月的艰苦斗争;画《红岩》,通过几十次易稿,三年后而成。以我衰老之年,有此力量,完全是党给我的。我从这两幅画的过程中,深深体会到:认清发扬传统,必须变,在传统原有基础上变。怎样变呢?只有深入生活才能突破传统固定的藩篱。同时还要多多学习马克思列宁主义和毛主席的经典著作,以及传统的画论,开开窍,登登高,看看远,非但可以突破传统,而且可以透过生活现象,抓本质,抓典型,构成具有新风格的国画作品。
历史遗产的积累,如滚滚长江,泥沙俱下,从源头到出海口,不可能全部澄清;而且愈到下流,接受无数汇合的支流,水量愈增,混合物质也愈增。精华糟粕,仅隔一线,或者糅合在一起,或者似精华而实糟粕,使人眼花缭乱。可为今用的接受,不可为今用的扬弃。“零碎山川颠倒树”在石涛手里是神奇,在我手里则是腐臭的。
解放十五年来,我身受党的培养,一言难尽,这里单举党对我深入生活的支持为例:我生长农村,为衣食所羁,足迹不出江南一隅。孤陋寡闻,眼界小,知识浅,胸襟狭。学画四十余年,没有成就,主要原因是生活贫乏,“行万里路”,徒存梦想。实在古人亦很少有人“行万里路”的,“元四家”、“明四家”、“清四王吴恽”都没有到过近在咫尺的黄山。解放后,在党和政府的支持和具体帮助下,我先后走了五六万里,而且到处受欢迎。最难忘怀的,是参加江苏国画工作团二万三千里的壮游,具体目睹了无数名山大川和伟大的社会主义的建设,目睹了全国各地在迅速改变面貌中的无数光辉灿烂的真实事例。例如我曾在三门峡工地、长江大桥、钢铁厂、水库和人民公社等新的建设面前徘徊惊叹、扬眉吐气,恍见祖国真乃世界上顶天立地的巨人。无数活生生的社会主义的现场教育,使我更加热爱祖国、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提高了业务水平,也提高了认识水平。这次旅程结束,我们举行了《山河新貌》汇报画展,题材丰富,充满了社会主义建设的实例;每人各尽其能,写出各人不同感受不同风格,真没料到通过短短一次活动,竟要刮目相看。因此,我深深体会到“百花齐放”与“推陈出新”,互为因果,而枢纽在一“新”字,从“新”培植百花之根,从“新”氤氲百花之香。首先思想新、认识新、情感新;然后,题材内容新、表现方法新、构成风格新,形成新的艺术品。我虽然画了许多作品,但是还有不少缺点,还只是个开端,还要继续自强不息、不断学习、不断实践,永远“推陈出新”,放出人民所喜爱的花来。
(原载于《人民日报》1964年9月15日第六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