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马得

中国戏曲是世界三大戏剧文化之一，是东方艺术之瑰宝，在中华民族文化艺术和在世界艺术的宝库里，都占重要地位。历代画家都有表现戏曲的画，故宫博物院藏画便有宋杂剧《眼药酸》等，山西洪洞明应王殿有元代壁画《大行散乐忠都秀在此作场》，清代的胡锡珪，画史上说他的戏曲人物“似不以意，却能情趣横溢”。任伯年也偶作戏曲人物，至于民间木版年画，更喜以戏曲为题材，深受市井乡村群众的欢迎。

我很爱看戏，画戏则是在五十年代开始的，先是速写，继以水墨，我的体会是这样：

画戏要先弄懂戏曲表演程式和各种角色行当的特征。戏曲表演程式是生活动作的规范化，如关门，推窗，上马，登舟等，都有一套固定的规格，但表演程式同时也是生活动作的舞蹈化，它来自生活，又比生活更美更夸张。这种规范化又不只限于表演身段，且与剧本形式、角色行当，音乐唱腔、化妆服装等相关。俗话说：“不会看戏的看热闹，会看戏的看门道”。对戏曲有了些基本知识，欣赏时便深了一步，能看出个道道，然后动笔就能按着自己所体会的妙处画出精神来。

速写当从慢写开始。舞台上演员的表演，令人眼花缭乱，但在演员登场，自报家门或是倾听对方演唱时，是比较静止的。从观察这些人物的静态入手，仔细研究其身材、衣着、脸谱。比如曹操，他的体型特征，是双肩高耸，双膊耷开，就是坐在椅上不动，也表现出一付不可一世的架势，帽子戴得低，盖住额头大半，脸呈“曰”字形，大长胡须，拖到腹部，占身体的一半。这些便是曹操的外形特征，在心里先计算好，形成一个总印象，再去画时，便可下笔肯定，一气呵成，古人说“意在笔先”，“胸有成竹”，就包括这个方面。

把人物的静态画熟了，再去画局部动态，这些都画过了，还要背写，一如写字的背临，熟练之后，才能画快速复杂的动作，把力气用在观察研究神气上。这里说的快速的动作，是指一瞬即逝的、来不及再看第二眼的动作，全靠自己把刚刚闪入眼帘的完整的印象捕捉下来画在纸上，作这种画时，可以先用最少的几笔，画出动态特征，如武生的骑马蹲裆式，只用个圆圈，定下头部的位置，用四条线表示四肢运动方向，再凭平日默写背临功夫把其余的补充上去；当场补，或日后再补都可以，这是分两步走的画法，速写画多了，手熟了，就能一次完成了。

在舞台上，唱独角戏的情况较少，多是两个人一呼一应，一唱一和，画时，要把两个人当成一个整体来观察、分析，两个人的组合是“咬”在一起的，这要明确他们的动作目的，如对打，一个人举手打，另个人便要抬手挡，在《十五贯》中，尤葫芦酒后与其养女苏戍娟开玩笑，说把她卖了，苏戍娟的动作目的，要表现大祸临头的惊恐，尤葫芦的动作目的要表现他玩笑开得成功，自鸣得意；尤葫芦有个打背躬动作，这是戏曲表演程式，好象是自言自语：“哈哈！她信以为真了！”这话是背着她（用袖挡着她所在的方向）说给自己听的，也是面向观众说给观众听的；对这段戏的表演目的弄清楚了，两个人各根据自己身份、感情，各自作出相应的反应，把这情节，在画上清晰地交待出来，便有戏味，便有看头了。

舞蹈动作千千万万，哪能个个入画，当然要选最能表现性格的，最美的来画。演员载歌载舞，她的舞姿手势，都表演唱词的含意，但是有些是过程，有些是回忆，如把这些动作画出来，便有“王顾左右而言他”之感。作画，要抓关键，画那最能代表这出戏的地方，选那观众最爱看的动作。如《李慧娘》中“放裴”一节，一路上有很多表演，那表演僵尸直挺着身子的形象便不入画，那飘起头纱疾走的形象则表现了救护情人的急切心情，又能表现出幽灵的飘忽之感，这才入画。

画戏要能画到点子上，主要是对剧本要有深刻理解。常演的熟戏还好办，假如难得上演的戏，便要找剧本来研读了，因为在看戏时，又看戏又看字幕，又要低头作画，戏就看得很粗糙，如《牡丹亭》“寻梦”这折中，女主角有个向后仰的动作，当时弄不明白，后查阅剧本，原来做这个身段时的唱词是：“哎，睡荼縻抓住裙衩线，恰便是花似人心好处牵”，才知道这是花绊住她的裙子，好似要牵她去找她的情人。理解了这意思，便引起画它的兴趣，而画面的动作、表情、色彩就会围绕着这段诗意来表达了。

以上所谈，是在现场画戏，如进一步整理这些速写，或是根据这些速写进行创作，还要用一些手法处理才好，常用的是变形夸张、删减等。创作不是生活的照搬，尽管舞台上的造型已经过艺术加工，己作了变形夸张，但在戏画的创作中，还不能照抄舞台，还得重新用变形夸张等手法进行再创造。如《醉打山门》，鲁智深是大花脸，脸谱规定的是螳螂眉，用举臂相向的螳螂来形容他的怒目，但在这戏里的抢酒，带有开玩笑的性质，推翻在地的不是恶霸，不但不能用怒目、眉、眼、鼻窝也应画成狂笑状，好像是说：“老方丈说不许卖酒给和尚喝全是废话，我还不是喝上了？”这才是此时此景的鲁智深，这里的变形，也与夸张一样，不是无缘无故的变样，而是为加强这段戏的气氛服务的。

《义侠记》中酒馆一折，武松举着坛子喝酒，在舞台上，武松的面部是对着观众喝的，酒坛子把脸挡住了，改画成面向右侧，但身躯还是面向观众，形象就鲜明了；店小二看见武松泼酒下来，便窜到桌子上去接酒喝，在舞台上见到的是他仰着头的侧面，把他画成仰卧在桌子上，这就突出了。这里的变形虽说是不得已，但目的是要鲜明强烈地表现武松的豪情，同时表现这家酒特好，店小二接了几滴酒，脸就红了；把这层意思表现得充分，便传了神，如一定要求合乎解剖规律与否，那是“论画以形似，见与儿童邻”。这变形，虽是“贵在传神”，但又不能令人感觉走了形，更不能令人感觉是畸形的。

戏曲是综合艺术，短的折子戏，也要二十分钟，要想在一个画面里表现其精髓是困难的，只有用剪裁的手法才能完成。如《牡丹亭》“惊梦”这折戏，柳梦梅刚由梦神引上场时，手拿柳枝，拱臂低首，以膜拜神灵的虔诚的动作会见杜丽娘，这样才能表现梦中迷濛的感觉，这虽不是现场实况，但总的精神是符合的，看上去，还是“惊梦”。这大约是“似与不似之间”的意思吧。

速写记录不来的形象，只是舞台表演的原型，只能供参考，不应照抄。戏画创作与一般创作一样是根据作者的体会、感受、艺术素养、个性特征来进行的，“画乃吾自画”，这里突出个性，因为戏曲是人人都看的，如果都只照搬舞台岂不千人一面了吗？

我没有进过美术学校，我是看前辈作画从旁学来的。四十年前，看过叶浅予先生在贵州花溪苗家赶场上画速写，我喜欢他的速写，又快又生动，我也曾向他请教，从此我便开始练速写，养成随身带速写本，随时随地画速写的习惯，一直坚持到现在。浅予先生桃李满天下，恐怕他没想到，有这么一个门外弟子，数十年来，忠实地照着他的八字箴言坚守不渝。这本小册子，算是我的作业，向领我入门的老师汇报，另外，我也把浅予先生：“曲不离口，拳不离手”，这八字箴言转赠，给所有的美术自学者，以作共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