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悲痛中拣几枝草原上的花
1984-08-01

徐孅


志远去世了,路上,院子里,房间里似乎都是空洞洞的,生活在内蒙草原的妹妹,写信要我去她那里,是想用同胞之情填补我现在心头的空洞吧!两个孩子放暑假也随同前往。妹妹徐嫦1956年毕业于南京药学院,当时的大学生是无条件的、自觉自愿的服从党的指向,分到哪里就在哪里生根发芽。她先到哈尔滨,后又去支援内蒙,在呼和浩特市内蒙药品检验所工作,一住就是二十八个年头。


火车是7月18日早晨到达呼市的,妹妹全家早就在站台上迎接我们了,我受到了感情上“贵族”的待遇,虽然是夏季,温暖的手抚慰着我的心,使我有舒适之感。市容又是一番清新的感受;高高的白杨树,宽阔洁静的马路,商店和住宅的建筑给人北方新兴城市的印象,虽然也是大城市,感觉上空气要比南京清爽,也许因为接近草原,也许一年来心头的乌云有所清澈。十字路口竟有两塑像,一座是王昭君像,一座是蒙古人在献哈达,看来有四米多高,作者费了心血,且不说人物塑造得如何栩栩如生的套语;总体效果颇能给人典雅而又朴质的感觉,也是不易之事了。


旅途的疲劳,加上在南京闷热了几个晚上,没有睡好觉,用完早点不久,想身心放松地休息一下,室内只有二十摄氏度的气温,盖上薄被,倒下来就睡着了,好像从来没有这样舒适过。这一年来,从志远得病到长逝,我非借助于安眠药不可,有时连安眠药也不顶用,安眠药只是无生命的化学药物。真是祸从天降。很多同志劝慰我,“要想得开……”。不错,想不开又如何呢?人生就是如此,也许我们生活得太顺心如意了,得给你来点痛苦,似乎才符合生活的规律,苏东坡的词不是早就这样说:“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圆缺,此事古难全……”每个人的这一天总要来的,从现在起我得学会一个人生活,我这独角戏也不知什么时候闭幕,但我想应该将它演好,多少还要作点画,“春蚕到死丝方尽”,志远没有尽其才能,就让我来补其缺憾吧!即使不能达到如我心目中的他的应有的完美。


又休息了一天,妹妹告诉我,为我备了车,去大青山和草原。当然很高兴,到内蒙的目的,一是避暑,为了散散心,二是看看草原上有没有什么可入画的素材,如上所说,用我与他共同的爱好、事业,将心充实起来。面包车发动了,妹妹坐在前面带路,我和孩子们坐在后面,同车去的还有两位沈阳药学院研究中草药的老师和药检所的工作人员,他们带了工具,准备采集点标本,车子开得很快,清晨微风吹来,凉爽极了。妹妹要我带上外套,正还用得上,一路上观看北方农村景象,她与南方截然不同;庄稼不同,农舍也不同,是土墙土瓦,灰色,房子像南方的披屋,只有半边瓦,成斜梯形,朝北是不开窗的,当然是御寒和阻挡风沙的需要了。汽车辗转上了山坡,这就进入了大青山,坐落在浓绿的草地上的大青山,它不长树木,没有溪流,看上去就像盖了一条同样浓绿色被子的卧着的巨人,在我生活的环境里,在中国画的山水里,都没有见过,她别具一格,山并不高,海拔一千二百米,不一会汽车己开到山顶,车停下来了,让我们欣赏景色,那一望无际的草原,啊!大片大片的绿色,青绿色,嫩绿色,各种各样的绿,就是平常人也会大声喊叫的,绿得那么可爱,那么迷人,何况在我这个作画人的眼里!顿时觉得天是那么幽远,地是那么博大,这里的空气更显得新鲜,置身于此,尘俗为之冲洗一清,难怪草原上的人们都喜欢歌唱,连我这个不善歌唱的人,也想舒展一下嗓子,喊上两句“蓝蓝的天上白云飘……”刚才我是昂首,是远望;但当我俯首,低视,啊!就在我的脚下一片芳草,无穷鲜花,满满地伸向四方,微风吹动,花在我身边摇曳,它们是自由自在的,也就毫无雕琢之感,它们向我微笑,向我点头,迎接我这个与它们都是陌生的来自南方的客人。为什么这些花不能入画呢!完全可以,大师潘天寿不是画过南国雁荡山的野花草吗?我不妨也学着画一点塞北的奇花异卉吧。妹妹向我介绍,这是野罂粟,多半是黄色,四个花瓣组成碗形,枝干带刺,花苞上也有刺,根部入药,有健胃、止泻、提神作用。这是桔梗花,有淡紫色、淡黄色和白色多种、枝干挺拔、花长在枝头上,成喇叭形……女孩子尤其爱花,似乎是一种天性,我女儿采了一大把白花来了,“阿姨!这是什么花?这是白芷吧!不,不,这是川芎,还有防风,它们同属伞形科类,花形相似,药用功能差不多,有消炎作用,主治鼻窦炎,头痛等。”这种花虽然很小,但集中一大把,外配几颗深紫色的地榆花果,美极了,是一幅插花静物画,十分幽雅。我边走边画,妹妹则不断的向我介绍,“喏!这是洋金花,又名曼陀罗,花色白中带绿,花形似牵牛,它是中草药中有效的定喘止咳药,现在各地都在栽培。”我对中草药缺乏常识,而妹妹是研究这一行的,一种职业性的语言,她介绍花时,总是与药用联系在一起。对于她的介绍,我则似听非听,没有好好记住,只是迫不及待地画速写,啊!远处有一种宝蓝色的花,引人注目。第一次见到这种特殊的花,似燕子飞翔状,挺立在花丛中,我快跨几步俯身采集了一把,妹妹说:“这叫翠雀花,别名飞燕草。”我很快地画下了它们的形象,作为粉本。妹妹说,“这花在中药里叫石竹,是降血糖,降血压,去火利尿的,石竹别名又叫洛阳花。”春天的玄武湖也有它,但总是蒙上了一层拌和了喧闹的游人的泻气和尘土,哪有这草原上的洛阳花鲜嫩而又品种繁多,有蓝色、紫色、粉红色、白色、淡紫色,以及深红色……清代画家赵自谦画过,他恐怕也不是在内蒙对景写生的,没有我这分机缘。“快来看,蒙古白头翁。”没有见过,长得不算高,色泽鹅黄鲜艳,夺目醉人,此花没有香味却似有香味,我很快为它们写照,颇入画面。妹妹走在前面又发现了金莲花,喊着,“快来画吧!这花可美呢!”妹妹好像才开始明白,她姐姐是绘画的,不再叨叨的介绍花的药用性能了,金莲花蒙名阿拉坦花—其其格,可真像莲花,色彩有金黄、橙黄和淡紫色数种,属菊花科类,不知是它的色彩,还是香味的招引,周围不停有蝴蝶飞绕着,我目不转睛地记下它们的形状。因为汽车还要带我们去蒙古包,很多很多不知名的花来不及画了,我只得暂时割爱,留着下次专程来写生。快上车了,妹妹动作迅速,采了一把草原上特有的花,花密集于枝顶,有黄色、白色、更多的是淡紫色,有点像丁香花,妹妹说:“这叫千枝梅,蒙名依拉音花风,你带回南京插在花瓶里,可以插一二年都不凋谢。”真怪,没有听说过,有这样的花,我坐在汽车里细细观察,既不会谢,就决定带回南京慢慢画。


在汽车里吃了点馅饼和番茄充饥,上了年纪了,画了点东西,眼睛就觉得疲劳,摇摇晃晃,昏昏沉沉地在汽车里打了瞌睡。……忽然来了一阵暴风雨,说时迟那时快,似龙卷风式的暴风雨,外带拳头大小的冰雹,真是奇观。主人说:“草原上的气候就是这样,很快就会过去的。”真的,不到半个小时,雨过天晴,送我们回呼和浩特,却是傍晚温和的太阳了。遍赏异卉,畅游草原,沐浴在应该说无限好的夕阳中,我的愁容大概消失了一些吧!看看妹妹,她似乎宽心地笑了。


(1984年8月于呼和浩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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