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天明


“中国人向来有点自大。——只可惜没有‘个人的自大’……‘个人的自大’,就是独异,是对庸众宣战,除精神病学上的夸大狂外,这种自大的人,大抵有几分天才,——照Nordau等说,也可说就是几分狂气。他们必定自己觉得思想见识高出庸众之上。又为庸众所不懂,所以愤世嫉俗,渐渐变成厌世家,或‘国民之敌’。但一切新思想,多从他们出来,政治上宗教上道德上的改革,也从他们发端,所以多有这‘个人的自大’的国民,真是多福气!多幸运!”


——鲁迅《随感录三十八》


自从得知董欣宾先生癌病已是晚期、生命垂危的消息后,心理便有了他随时离我们而去的准备。谁知今晚当我听到董先生在上海医院去世的消息时,还是觉得突然、觉得悲伤、觉得可惜、觉得不应该……


董先生终于无可奈何地走了,我悲而忆,忆而悲,悲忆而无眠,聊作此文寄我之哀思。


董欣宾先生是美术界少见的那种真有抱负、真有胆识与真有学问的人,是那种极其真率与自然,敏感与高度尖锐的人。他常说“人生末路作画家”,按他内心最好的愿望,他希望自己能进则出将入相,退则名医文豪,至末路方才作画家之计。至于他对自己艺术成功的愿望,曾对我明言过:“我的老师秦古柳先生生前没有享受、死后才享受到艺术的成功,我则希望自己活着的时候就享受一半,死后享受一半。”这种愿望按理讲并不过分,像齐白石、徐悲鸿、刘海粟、张大千、傅抱石等等,不都是在生前就大享艺术成功的吗?谁知董先生成功就在眼前时却病倒了,煎熬了大半年,死神竟然无情地将他拖走了。他曾许多次跟我讲到:他希望有一个巨大的画室,能画出世界上最大、最好的画来;他也计划着下面一部部专著,要将自己一生经历、学习、思考、总结的东西都变成文字;他更希望办一所有规模的传统中国文化艺术的大学,让全世界有机会学习、进修、体悟高深而独特的中国传统文化艺术……他肯定是死不甘心、也是死不瞑目的,因为他在人生、艺术事业上都远远没有达到自己的目的和理想。所以他渴望健康、渴望不死,渴望奇迹出现,渴望用最后的拼搏去实现心中不灭的愿望。他也曾多次说过:“人生一口气,人就是要争一口气。”他在艰苦奋斗行进的路程中,受到过挫折、失败与压迫。他的病显然是因心气郁结、痛苦悲伤催促而成的,他也知道自己一生难免是悲剧性的,然而他绝对想不到灾难来得这么早,这么快,这么不可抗拒,这么不近人情……董先生实属中国古代徐文长、苏长春一类人物,也近乎西方近代梵高、高更一类人物,他们或因才高而狂傲,或因情切而癫狂,终因不得志而愤,不甘心而逝,最终死也不瞑目!


我与董先生相识已有十七八个年头了。在与他相识前,便听到他一些故事,或褒或贬,心知其为一争议人物。待第一次他约我见面,便听到他愤愤不平的谩骂声与不类凡俗的艺评声,心知遇到一位真率尖锐、个性极强的人物。与这种人相接,真有些第一次喝酒吃辣的味道,受到一种少有的刺激。由此发端,我与他保持了这么长时间亦师亦友、亦兄亦弟的缘分与厚谊。因为这么长时间的交往,加上与他许多熟悉与亲近的人交流对董先生的看法,使我心中对他这个非常个性化的人物作出如下品评:董先生是一个有着突出的优点和突出的缺点的人。他的优点是:对自己有超常的自信心,对自己所从事的事业超常的投入,对中华民族的前途与中国文化艺术的发展自觉天赋其命,有着满腔的热情,甘于付出全部生命。他的缺点则是:由于自信心过强,把自己位置放得过高,所以与人相处时缺乏必要的宽容态度,往往有过激的行为,以致做出一些让人难以理解与接受的事来。他的优点每每使人受到莫大的吸引,让人尊敬甚至崇拜;他的缺点亦每每使人害怕,使一些人或躲避或反目成仇。正是由于这双向特点的作用与反作用,经常出现这样的情况:许多人被他的优点吸引到了身边,却被他的缺点吓得远离。去者则未能预见到他性格中的负面因素,走者则往往忘了他本具有的突出优点。董先生有言:“人对我善,我则加倍善之!人对我恶,我则加倍恶之。”也许就是后半句话造成了他过于激烈的性格,造成他的坎坷、悲剧的人生。但也正是他那突出的优点以及加倍的善心,才赢得了为数并不少的人们的尊敬和爱戴。其中有前辈、领导、同仁与学生。他们坚信董先生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是一个值得信赖与交往的人,董先生的缺点很多人有,而他的优点则很少有人有,是一个要写进历史的人。正如董先生的学生与合作者郑奇先生说过:“董先生若去世,带走的是他的缺点和毛病,留下的将是他的珍品和国宝。”


许多人知道董先生个性强烈,且很少有人知道他亦有极其平淡、温和的一面。就我与他相交,所见所感以后一种心态居多。记得七八年前,有一天去“天地居”造访,原想他客人多,准备坐坐就走,谁知一日无客(这是极少的现象),于是乎人生、艺术、宗教,一聊就是半天;便饭后移至天居,一聊又是一个下午;晚饭后又聊,至三更方依依而别。这一日董先生给我的印象是异常地平和,异常地理性,更是异常地谦虚与大度。在我与他无数次的相处中,惟有一次见他来了情绪而难以自控,且愤然而起,拉我外出散步。一路上他愤而言,言而愤,约近半小时心情始稍平。说来难信,其愤愤不平者,竞为中国近代史上的耻辱与当代政府部门腐败等不良现象,大谈如何如何才能去弊病,求发展,要使中华民族强大起来,屹立于世界之林。当时听他一番宏论很为之感动,但又觉得他傻。一个画家像一个大政治家一般去考虑问题,费这么大的心思又有何用?时至今日,我内心中亦生起了一些“匹夫有责”的感觉,倒又听不到他的高论,不能与他一起发发傻劲了。


董先生是一个名气越大,越能沉得住气,越能深入钻研、思考、总结、归纳的人,同时对自己各方面要求越来越高的人。别的不说,且说他读书的事,几乎每次去造访,他总会谈到最近所读的书,一会儿经济,一会儿军事,一会儿哲学,一会儿历史……读则有心得、有体会,每如喷泉一般的倾吐出来。我也经常捎一两本自觉有意思的书送他解饥,只要是他未读过的,他都会从头到尾读完。待下次再去,他便会对此书的优点与缺陷发表一番观感。有一次我呈上厚厚一册《金刚经论》,数月后他带着苦意对我说:“天明啊,你给我出了一个难题,让我吃了两个月的苦啊!”有很多人不大在乎董先生这个人,但几乎没有一个与他深谈过的人不从内心叹服他的学问。董先生是我所见美术界最喜欢读书思考,同时学问也最为广泛的一个人。就这一点,我对他极表敬意。


江苏美术界有这么一个现象,就是大家都很乐意谈论董欣宾,不管是对他友好、敌视,还是骑墙派。他身上有悲剧色彩,也更有传奇色彩。董先生那种充满活力和自信,那种善于读书和思考,那种对艺术的真诚与创作上的大胆尝试,对很多与他接触过的人有启发性和影响力。所以有人称他为江苏画坛精神性与领袖性的人物,是有事实依据的。且说当代最热门、最走红的“新文人画”,其炒作之初,本有推他为“领衔人物”的计划,本来他可乘此机遇获得自己渴望已久的成功,能够名利双收,然而他义无反顾地回绝了。他不是不要成功,但他要的是那种符合自己的意识和心愿、也是更为让人信服与更高层次的成功。


董先生终因斗不过死神,带着莫大的遗憾和遗恨而被迫离我们而去了。他的离去,终止的是悲剧色彩的人生,留下的是他的珍品、未尽的事业、不朽的精神!


于2002年10月15、16日深夜与凌晨

原载于2002年10月23日《参考消息》“文化博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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