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鸿增
清风绿来,竹影婆娑,幽涧轻流,满目明翠⋯.好一个深邃静谧的诗境!
这是金志远的《翠竹清溪图》所创造的美好境界。这样的情境,似乎在哪里见过,却又比见过的真景更魅人,使人神游其中。有人说夏日观之清气长,冬令睹之暖意生。我则想起唐代诗人白居易题当时画竹名家萧悦的诗句:“举头忽见不似画,低耳静听疑有声。”
金志远很重视山水画的真实感和情景交融。他有三方闲章“得自真山水”、“俊得江山助”、“游目聘怀”。面对客观景色,他既不是只画结构而无生气,也不是只写自我而失形貌,他总是忠于客观为基础,以自己感受为准尺,对客观对象加以剪裁,取舍,集中概括,以景写情。他曾向我谈到《翠竹清溪图》的创作过程。一九八零年初夏,他和几位画家去皖南九华山写生,为了画闵园竹海,翻山越岭十余里,满身汗湿,路愈深,林愈密,景愈幽。待到得闵园时,更是一片翠色,清风摇曳竹影,流泉急湍山崖。如此优美的奇秀景色,使他兴奋不已,忘记了疲劳,顿觉暑汗尽收,不由马上打开速写本,眼看,手追,心记,尽情地画了起来。他说:“在九华山住了近一个月,对晴好的、雨中的、雨后的竹林、山涧,都有所感受,胸中勃勃,遂起创作之意。”
用什么样的形式来表达自己的生活感受呢?金志远为了出新,煞费苦心。竹子,在唐代即已入画,成为独立的题材。历代画竹名家辈出,文同、倪瓒、王绂、郑板桥⋯.各有不同的艺术追求:有的聊写“胸中逸气”;在笔墨上有的姿肆,有的潇洒,有的老辣,有的严谨。凡是成功的,都是意在笔先,所谓“一枝一叶总关情”。金志远深知,前人可借鉴的东西很多,但不应重复前人。他惨淡经营,决心要表现最初为之动情的自然美,逐渐定下了画面的基调—清润,翁郁,静谧。
我们现在看到的这幅画,采取了以少胜多的艺术手法,净化了写生时与主题无关的东西,集中写一角之景,类似于电影中的特写镜头。近处中锋用笔,繁密的勾勒出数株绿竹的清劲坚持,婆娑摇动的姿态,敷上透明的汁绿色,以焦浓的黑色,皴擦点染出刚硬的岩石,而以淡墨勾染出溪水的清澈流动感。远处,竹林依稀可辨。就这样,通过叶绿与墨色的对比,勾线与皴擦的对比,坚韧与方硬的对比,使翠竹分外明艳醒目,丰富了清新、明净、润泽的意境。
正因为金志远“得自真山水”,他作品中的意境也就必然因地而异,因情而异,不致陷入概念化、雷同化。瞿塘峡的壮观,采石矶的灵秀,醉翁亭的明丽⋯.都表现得既具体,又概括。
他对江南太湖流域的湖光山色,帆影果林,有着深厚的感情。这里已成为他常去写生的生活基地之一。他曾创作了许多表现水乡风情的画。《洞庭东山杨梅熟》即是其中之一。太湖洞庭东山、西山,是著名的果乡,盛产橘子、枇杷、杨梅、石榴等十大名果。金志远去东山,一般多在春秋二季,春花秋实最宜入画。但是为了画杨梅,他特意在夏木垂阴的六月里也去了几次,果乡的丰饶,林木的意趣,在他的心灵中,年复一年地累积起来;速写本上也记下了杨梅树的偃、起、曲、直和古干、新枝的各种形态。有些树,由于画了多次,在他的心目中成了活生生的、有个性的“老朋友”,他曾对我说:“树木是有生命的,有它的幼年、青年、壮年和老年,各有形态和性格。它们有共性,但我觉得掌握它们的特性更重要。”为此,他经常提醒自己深入观察、领会,造成不要画成“千树一面”。
以《洞庭东山杨梅熟熟》为例,图中占主要地位的是一片变化多姿的杨梅树林,特别着力刻画了前景的两三棵。以干湿、浓淡并用的笔法,画出了枝干虬曲劲节之态;浓墨乌叶,点点簇簇的胭脂红,夹杂其间;朱墨相映,衬托出杨梅丰收盛景。远景的片片风帆、峦影,既开阔了视野,又点出了地区特点。在林木意趣的艺术处理上,按照前人“远取其势,近取其质”的经验,把画面主体的梅林集中成“团”,使外形单纯,而把变化安排在林中,空白穿插,实中有虚,密中有疏,整体中有变化,和谐中有起伏。树与树之间顾盼有情,有配合,有趋避,有逆插取势,有顺顾生姿。如此枝柯交错,果叶交辉,组成了一首丰收交响乐。细细看去,每一株树的姿态却又各各不同,似舞,似醉,欲起,欲卧⋯.这样丰富、具体、有生命的树丛,没有反复的观察、领悟,没有深入的推敲、揣摩,是难以描绘出来的。
金志远对画树木入了神,表现手法也多种多样。《松林晨韵》中那数十株风神各异的松树,仿佛刚从黑夜中苏醒,在晓雾氤氲中伸展着,运动着,充满了音乐的旋律感与旺盛的生命力。此幅以勾线为主。而另一幅《冷杉映雪图》则用没骨泼笔画杉树干,显示特有的润感、光感和寒感。《古汉柏》又是一番格局,以勾干染叶法描绘出“清、奇、古、怪”四株古柏自然天成的形态节奏美。《长白温泉》中的北国桦林,他又以括笔焦墨勾点出密密层层的树丛,表现出清旷的情调。
金志远为山水传神写意之所以取得明显的成绩,是同他的钻石精神和多方面的学识修养分不开的。他不仅从历代名家如李公麟、黄公望、王蒙、倪瓒、高克恭、石溪、黄宾虹的艺术中吸取传统的精华,而且从文学、音乐、昆剧等兄弟艺术中吸取养分。他曾告诉我,他喜欢陶渊明、王维、苏轼的山水诗,也喜爱《春江花月夜》、《二泉映月》等民族乐曲。我想,正是这种博识,对他陶冶情思,追求意境有相当大的帮助,对形成他秀雅清隽、沉郁苍劲、内蕴丰富的画风也有很大的影响。
病魔过早地夺去了他的生命,使他的艺术追求未能完全如愿,真是令人万分惋惜。然而他的遗作给予人们的启发却是深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