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无咎
1986年的6月6日,是我父亲100岁的纪念日。我在这遥远的异邦,虔诚地祈祷他老人家在天之灵,能听到我的呼唤,听到我心中对他说的话,听到我为他唱的歌,看到我为他作的画。
一周甲子以前的事,至今想来,仍是清晰地涌现在眼前。当我六七岁时,每天数着细长的手指,还有五天、三天、一天,爸爸就要回家了。爸爸一回家,总是大篓小篓的带来好多糖果糕饼等,由门房老胡提着送到祖母房里,然后再拿些到我妈妈房里去。孩子们不懂爸爸回家的其他意义,只知道爸爸又带了好吃的东西回来了。
从我开始有记忆力时起,好像就从未见父亲骂过人,发过脾气,他脸上总是显现慈祥的笑容,不管是对家人或外人,都是那副慈祥的样子。父亲是极孝顺的,他在家的时候,常随祖母身旁,问暖嘘寒,说这道那的逗祖母开心。那时在我小小的心灵中,便懂得儿女对父母要孝顺。
那时大哥大姐二哥都在外埠读书,家中只有我和三弟、四弟,五弟还很小,父亲回家吃过晚饭,就在房间里教我们打太极拳。记得妈妈的房间很大,爸爸站在前面教,我们三人站在后面学。有时妈妈也会站起来舞上两手。妈妈自从生了我之后体重就一直上升,差不多增加了一倍,原是百磅苗条的身段,后来竟成了水桶状的胖子。我看她伸手提脚的滑稽样子,便会哈哈的大笑起来,妈妈便红着脸坐下来不学了。这是我十二三岁时父亲留在我脑海中的深刻印象。
1937年抗战爆发,父亲将家中所有的人和学校中的一些永久老师先送到江苏边境高淳县,他自己却一直迟迟不走。妈妈带了我们几个孩子天天站在公路上,盼望着父亲到来,一直等到南京失守的前两天,才见到父亲。他到高淳只住了一个晚上,第二天一早便带着我们可以步行的向安徽方向走,年老的外婆和老家人以及多病的二叔二婶都暂时留在高淳。同走的还有几位和学校共存亡的永久老师,如韩笔海伯伯、杨守玉姑姑等。我们夹在退下来的军队和伤兵还有其他逃难同胞中。所有的交通工具都被军队征调去了,我们只好每人携带自己必须的铺盖和衣物,走了四天三夜,才到了安徽的边境。一路上缺吃没住,在千辛万苦的逃难中,父亲一路仍是心平气和地安慰着老的,鼓励着小的。刚到了安徽,便遇到日机轰炸,父亲给我们每个人身上放些钱,预防万一失散了,至少还可以买些吃的。父亲一手拉着我,一手牵着五弟,当飞机在头顶上丢炸弹时,父亲叫我们伏在地上,他却扑在我和五弟的身上,这是我第一次被伟大的父爱感动得落泪。
当我们雇船向九江方向行进时,不幸遭到逃兵的抢劫,把我们的一切都抢去了。我们一行30多人,张开了口都得要吃的,父亲急在心中,脸上仍现着笑容安慰大家。幸好父亲的学生满天下,后来由于学生帮助,接我们到九江,又送我们到汉口,最后又到了四川的璧山。最初正则学校就设在璧山城内的天上宫,所有经费都靠父亲的一双手,一支笔,作画写字去换取。记得那是1939年吧,父亲替美国罗斯福总统作过一幅人像画,那栩栩如生的神态把中国画的墨韵特色,表现得淋漓尽致。罗斯福总统极为赞赏,除来函致谢外,还由衷地表示敬佩和赞美,并捐赠“正则”2000美金。父亲便用此款购地建正则第二院校舍于璧山南门外文风桥畔。他从早到晚,为他的理想人生而忙碌,在离乡背井的新环境中,经费的来源是极度艰难的,可是我从未见他气馁过。他为了教育下一代,付出了他所有的精力,父亲伟大的博爱精神,使我感动得流下泪来。我那时对音乐有兴趣,父亲即送我进音乐干部训练班学习,毕业后,我在正则教音乐。同时又跟刘雪庵老师学作曲,跟孙静绿老师学声乐。只要我们愿意学,父亲一定会设法替我们安排学习的机会。他常常对我们说:“世间要学的东西太多太多了,只要你们存有学习的心愿,随时随地都有学问可学。知识不一定要到学校、在书本上去学才算是学。”他又说:“在做学问之前,要去学得做人,做人要懂得谦虚,千万不可自满,学问是学到老也学不了的。到那广大美好的自然界中去仔细研究学习,可是又要小心注意摆脱自然景物的约束,要依照每个人的性灵来表达物象的形,那么才不至于是自然景物的翻版。若是可以做到了自然和内心的共鸣而绘的画,这样的创作表现,才能算得上是一幅上乘的画,画家的自尊、自重、自信,才能在画面上表达出来,才能算得上是一个有性格有独特风格的画家。”
他又引易经上的话“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说明中国的书画也代代在变。他举例说,“如果所有的人说的话,都千遍一律,那么都把人听腻了,谁还听哩?如果说听一次音乐会,所有歌唱者都唱着一首歌曲,那么谁还愿意坐在那里听下去哩?我们作画又何尝不是这样,所以一定要变,而实际上人的思想都在不停地思索、体会、追求,人的知识和经验,也随时都在增加,所以作画的方法与思想,也很自然的在不知不觉中转变和更改。就好像一个人由孩提变少年,再进入中年,最后步入老年,一样的在成长,在变易。作画的思想及方式,也会因为年岁的增长,对大自然的感应及情感的表达,都不可能容许你永远一毫不变地停留在一个固定的形象和阶段中,所以一定要变,千万不可以拿前辈画家的思想为你的思想,祖宗说的话,千百年后你也跟着在说同样的话。错了,你一定要站在时代的立场上,说你自己的话,绘你自己的画,做一个有性格有风格的画家,这就是每个画家作画的精神和目的。要想达到这个目的,就得有教徒殉教似的精神和干劲,要有长期的耐心和毅力,时刻都要对物、事和人作深刻的观察和钻研,然后敢于大胆地创造,突破前人,树立自己的独特风格。”这一席话,就好像烙印似的印在我的心中,几十年来,不断鞭策着我向前进,求变,求完全属于我个人性格的表现作品。我觉得唯有这样,才能报答父亲教育我的恩德。
父亲一生都是以身教教导人,以慈爱真诚待人。当初他办正则女子职业学校的宗旨,是因为我的母亲幼年失学。父亲立志要为妇女教育尽力,这充分反映在他自己编写的校歌里,歌词曰:“惟生无尽兮爱无涯,璀璨如花兮都如霞,畴发其蒙兮茁其芽,鼓舞欢欣,生趣充塞,正则正如秋月华,美呀!”这许多金玉良言,都牢牢地刻印在我的心版,一辈子都忘不了。这40多年来,我一直在脑海中涌现着父亲慈祥的笑貌,和他谆谆教诲的训词,再加上他遗传在我血液中的好学精神,一直在鞭策着我不断地学习不断地追求上进。
父亲在我的心目中,是位极伟大而了不起的人,他在艺术和美学教育上有着极大的贡献。他3岁时便握笔开始学习书法了,16岁时便考中了秀才,后来他进了两江优级师范,做了清道人李瑞清的学生。因清道人特别赏识他超拔的才华,对他另眼看待,终于成为清道人的得意门生。父亲在书法上,自幼就已奠定了极深厚的基础,再加上他的智慧,所以能吸取各派的优点,突破前人,而创造他独特的风格,现在大家称他的字为“凤体”。凤体字是集篆隶草于一体,变化多端,苍劲圆浑,古朴优美,凡是见过凤体字的人,无不叹为观止。
我常替父亲磨墨,看他作画。父亲一面作画,一面就说给我听:“想作一个真正的好画家,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定要有长期的耐心和毅力,要多读、多看、多写,读要读得活,看要看得透,写要写得如自己的意。作画要有创作的意志随时随地都要对四周的物象作深刻的观察,去体会和领悟,对大自然也要随时去实地写生,这些都是作一个画家所必须具备的条件,和必经练习的途径。但是作画时,可不是一丝不变地去抄袭你所看到的景物,而是要你实现自己的感触来作成画,更切忌在前辈名家那里去抄袭几张构图的样子,就沾沾自喜。作为一个画家,一定要懂得自尊、自重和自信这三件事,才能跳出前人的样本,而不墨守成规一成不变地去抄袭。”作者一定要走到“正如秋月华,美呀”的歌词中,才能见到他的抱负和“真、善、美”的理想教育精神。校歌的词和曲,都是父亲所作,在这里又可以看到他对音乐也是爱好和有研究的。
父亲可说是一位全面发展的画家。他的画大多是人物,但他也画禽鸟、山水和花卉。1928年徐悲鸿先生把父亲画的一幅《庐山云》带去法国参加世界画展,得到最高的评语和一块一等奖的圆形奖牌(母亲非常宝贵这块奖牌,她把这块奖牌高高放在房中五斗柜的自鸣钟上,还常说:“看,这是你爸爸从法国得回来的奖牌呀,希望你们以后也会得到这样的奖牌。”)他的人物画,不仅仅是准确地描绘出人物的外表形貌,并且深入刻画出人物的内在性格和思想感情。1934年他作的一幅维摩诘的画,深刻表现了维摩诘清羸示病的容貌,和病中与文殊师利进行辩论时的“隐几忘言”的神态,真可说是美妙绝伦。他的画另一特点是,能运用强健的笔力,和快速优美的线条,一气呵成。
父亲常和我三叔父吕澂(秋逸居士)研讨佛理,所以他后期的画题,差不多大半都是画的佛像。
父亲他一生淡泊,谦虚、温厚,是一位蔼然的仁者。他胸襟广阔,包罗万象,他美化了人生而进到博爱。在他的笔下,无论是字,是画,是文,是诗词,无一样不充分表现出他那种特有的清逸之气,这就是修养的人品所使然的啊!
如今父亲已经别离人间多年了,我相信他那一生为“美的艺术”和“爱的教育、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精神,是长留人间永远受人赞颂的。
(作者为美籍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