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朝闻

去年12月26日《人民日报》发表的毛泽东同志的手迹，是毛泽东同志以郭沫若同志的口气，对郭沫若同志所写《喜读毛主席词六首》有关论述的失实之处所作删改的原稿真迹。前不久，王朝闻同志在给中国画家张文俊同志的信中谈到了他读这一手迹的体会，认为“这对画家或从事艺术学研究者来说，都是必读的‘万卷’之一”，它不仅有助于“贯彻实事求是的原则”，而且在“如何发现生活中的美”的问题上，也有启迪作用。王朝闻同志的这些话虽是信中顺便提到，但对广大美术家及读者都将有启发。特征得同意，在此全文发表。

——编者

文俊同志：

新的大作底片虽已看到，但因主客观条件的限制，只能看出宏伟的构图方式，看不清楚具体形象和笔墨特征。尽管有这样的不便，得知你带着青年画家跑遍全国，描绘了有时代特征的祖国山河，这对自己的工作是一种突破性的收获，对否定中国画艺术论者是一种形象性的答辩。

《文心雕龙·通变》认为：“今才颖之士，刻意学文，多略汉篇，师范宋集；虽古今备阅，然近附而远疏矣。夫青生于兰，绛生于蒨；虽踰本色，不能复化。”刘勰这些话虽不是针对绘画立论的，它就变与不变的矛盾立论，当作对绘画的继承与创造的关系来理解，和你的实践活动是统一的。你不拘泥于传统而不与一切传统“决裂”(“新潮”论者的主张)，这样的路子既不会误人子第，也将会给自己的业务开掘新境。

来信回顾了我们在南京的互相切磋，再次表示对我那发现新素材、新意象和新意境的设想引起的共鸣，这对我自己也是一种鼓励。倘若认真的建议引不起共鸣，这对我来说也是一种痛苦。现在信中作点补充：在直接到生活中去发现新创作基因的同时，不妨再次重温前人所说的两手——读万卷书，行万里路。去年冬《人民日报》发表的毛泽东同志给郭沫若同志删改文章的手迹，不知你已经读过没有，这对画家或从事艺术学研究者来说，都是必读的万卷之一。去年12月26日的《人民日报》，发表了毛泽东同志以郭沫若口气，修改了后者《喜读毛主席词六首》有关论述《娄山关》一词的失实之处。这对你我所从事的工作，同样有借鉴以至指导意义。

记得在“文革”时期，有“最高指示传达不过夜”的流行说法。如今这一“改文”似乎没有引起文艺界的普遍关注，这是不是另一种不那么合适的状况？个人迷信、盲目崇拜当然是错误的，但如何贯彻实事求是原则的“改文”却不可忽视。即使为了画家的艺术实践，“改文”如何纠正郭文对《娄山关》一词的误解，岂不也有如何发现生活中的美的启迪作用？

“苍山如海，残阳如血”是红军重占遵义之后才写的，也“是在战争中积累了多年的景物观察，一到娄山关这种战争胜利和自然景物的突然遇合，就造成了作者自以为颇为成功的这两句活”。这两句话对你我来说，都能引起诗中有画的感觉。倘若你要以这一诗情画意而作画，又能避免不顾艺术形态的差别，以画译诗的缺憾，难度不小吧？能不能避免简单地以画注释词句，关键在于画家自己，对客观对象有没有反复的观察和视觉美的新发现。区别于某一诗词的画意的绘画创作，那诗词所不能代替的造型之美，不只在于造型的视觉形象与语言形象的差异，更重要的是发现活动本身，得到为诗人尚未发现过的审美特征。这样的发现才可能形成画家作品的独创性，即绘画形象区别于诗词画意的独特和独立性。

就这样的需要来说，读毛泽东“改文”中所体现的实事求是和多年观察的原则与经验，对我们的有所发现的要求有重要意义。记得1964年在你的家乡参加“四清”时，老乡把“实事求是”这一常用语说成为“有事求事”。按我当时的理解，他们的动机是说要老实，不说谎。艺术家发现美或辨别美丑，态度老实当然重要，但只有老实态度还不够。只有在观察客观对象时，有深入的体验和分析，这样的观察才是既有独创性又是实事求是的。这就是说，现代派“跟着感觉走”的主张是片面性的，把逻辑思维强调到了超越形象思维的程度显然无助于对处于奥秘地位的美的发现。

你的来日方长，祝愿你在读了“改文”之后，不只有助于区别教条主义与尊重原则，而且增强你发现美的敏感！再见！

原文刊于1992年《美术》杂志第9期

(作者为原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著名美术理论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