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雪松


古语云:“有白首如新,倾盖如故。”我与欣宾君交游,既非前者,亦非后者。初次见面,我给他印象极差,以至欣宾君致函郑奇兄,问“卞雪松何许人也”。


那是郑奇兄参加学术会议回扬,他激动地告诉我南京有一位了不起的大画家董欣宾。我由郑奇兄函荐,并由陈传席、周玉峰二位先生陪同,到北京西路拜访。在欣宾君家中看了很多画,大饱眼福。其中不乏经典之作。印象深的有《汩罗月色》,朦朦胧胧的月光,苍苍茫茫的江水,凄凄迷迷的衰草,说的是屈子行吟心情。陈周二位每见一画赞叹不已,而我心里赞赏而口中难言,且性行简朴散淡。只是以历代大师之作的尺子,细细咀嚼每张作品。自以为有的作品省掉些更好。于是用手有意无意遮挡去某些笔墨。初次相见,如此之举,实在有悖人情。何况并不懂画,仅凭感觉而论,难怪欣宾君有此一问。


初次会见,印象虽差,然终算相识了。欣宾君来扬,便请他到邗江招待所(今之石塔宾馆)小酌。开饭尚早,便推推手。我之推手无甚击打技巧,唯能凝神空腹,虚松上身,气沉于下。沾之粘之,不顶不丢,顺力而走。欣宾君乃形意高手,深知太极之理。席间他问师从,对曰林老。他望了我一眼,没再吭声。


当时省内各文化宫组织写生活动,我不会画画,但在美工之列,便有机会随同画家们外出。游历多了,居然也想一试丹青。郑兄见后便邀请欣宾君指点。那晚,在郑兄的小书斋里,我有些腼腆,拿出画页,请欣宾君指点。他看了几张,突然说道:“卞雪松,你真成了精了。”我有些愕然。“成精可不得了,有了自己的形。”他接着说:“有的画家画了一辈子也没有自己。”看完画他侧过头对郑兄嘀咕,“这样的画也该发表发表。”我以为戏言。一个从未学过绘画的初次涂鸦,怎么能一跃而登正规报刊之龙门。孰料,他拿起案头信笺,写好推荐信交给我,“你去上海人美《美术丛刊》找任满鑫先生。他的眼光独到,很高,一定会看中你的画的。”无疑,这对我鼓励极大,大大增添了绘画兴趣,绘画信心。每有画作,不计工拙,携往金陵请教。亦师亦友,获益匪浅。


陈晓庆先生将拙作推荐于《江苏画刊》,函请欣宾君作评。后来郑兄告诉我,接信后他欣然提笔,一挥而就,论画之精到,批评之中肯,且情文并茂,实乃画评中难得之佳作。


一来二往,相识日深。其实欣宾君并不像他的外表和传说中那么严厉。相反,却是古道热肠,乐于助人。只是批评直指痛处,毫无遮掩,实非常人所能忍受。做人之难,亦复如斯。相处渐久,我的拘束感渐消。一天下午,风狂雨疾,我来到“天地居”,欣宾君非常高兴。他说:“我从不与人谈禅。今天我们各自用最简洁的符号表达。”他画的是(八卦符号),我画的是○,四目相顾,会意一笑。两种符号,两种世界观、绘画观,差异甚大,却又是殊途同归,个中意味,实非文字能达。他领我登上六楼天居,打开一大摞用塑料薄膜包裹的四尺对开斗方,无论重彩、浅绛、水墨、意境、气象,技法,臻皆一流水平。其处理画面手段,令我叹为观止,“简直是巨大兵器库,除了十八般常规兵器应有尽有。奇兵异器,独门绝招,无所不包。做你的学生太难,弄不好困死在里面,一辈子走不出来。唯能明心见性者得生。”听罢,他哈哈大笑。笑罢,又不无感慨地说道,“艺术事,与生俱来。许多歌星,皆未经正规学府训练。绘画也一样,人教的曲子唱不好。”


自从扬州的班车移至东站,我到金陵不多。每去,必访“天地居”。前些年,欣宾君刚化疗回宁,前往探访。那时我身体亦欠佳,他再三叮嘱要保养好身子。看罢画,他有些激动,谈论绘画,谈论与吴冠中先生中国画观的论辩。毕竟病中,虽是冬天,额头沁出微汗。不能再谈了,只好婉言道别。谁知这一别,竟是诀别。


参加了董欣宾君的追悼会,离开上海。一路上秋风秋雨凄凄迷迷,落木衰草纷纷乱乱。心思沉沉,哀痛之余,更多的是苍凉悲壮。六十三岁,这于画家正到火候。凭着欣宾君的才能,无论丹青,论著,都可以百尺竿头再进一步。天公妒才,不假以年,使他带着抱负,未遂事业,西去了,再也不回来了。无边秋色,无边寂寞。心头闷闷的,好久还不过神来。


晚上,昏黄灯下,翻阅欣宾君所赠册页,及为我的画页题跋。

真知灼见,跃然纸上。录其二三,以飨同道。静得松。“元亨利贞一气耶,然为广陵士便宜之得。艺也,非艺也,谊矣。此言只顺于通人。”


(所赠画册跋语)


作画易得其形。至不易者无形。天下应物之法,象行一义而已。象形者非形,而实象心之谓。心为何物,形乎?境乎?均是,均不是,一气而已。故作画之至高境界,是写气,写气之韵。故韵为气之机,研机于笔端,为绘画艺术始生之处。


(跋天台写生画册)


世有三不朽,太上立德,其次立功,其次立言。欣宾君一定与其丹青、著论而不朽于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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