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永健


风声,雨声,送君行;泣声,叹声,留思念……


顷接天明、玉峰电话,告知董欣宾先生于近时不幸去世,闻讯黯然神伤,无语寂对孤灯,凄然、怅然久之。虽然早已知欣宾先生身患重症,但没想到其逝太速,岂天不假年,夺我英才!使当代中国画坛遭受了重大的损失。


我和欣宾先生晤面仅有两次,第一次是1990年的春天,在“全国第三届中青年书法篆刻展”的评审工作结束后,我由合肥去无锡看望天明,由天明兄介绍,我又由无锡去南京,独自一人造访“天地居”(欣宾先生命所居曰天地者,缘其家居两室——底楼、顶楼)。敲门而入,见欣宾先生倚桌而坐,室中简朴一如“文革”前的普通工人家庭。欣宾先生体形宽阔,气度宽博,豁豁然有魏晋遗风。未见之前,人多传言其倨傲而多怪癖,那或许是让他面对了他并不欣赏之人,如他晤对友朋和同道,你马上能感受到他那惊人的坦率和无饰的真诚。记得我进入欣宾先生屋内,欣宾先生和我相顾而视约有三五秒钟,方热情邀座,那相视在我来说有“望气”的意味,我揣测对于欣宾先生来说亦当如是。而后,相处的半日印证了我的感觉。


入座、上茶都是随便而简单的常礼,我示以随身所带的书法作品照片若干,欣宾先生虽多褒奖,但同时也坦率地提出了中肯的意见。随即话锋一转,即从我的声音,形体谈到相关联的艺术,更由艺术而径入涉及广博的中国文化;畅谈儒理、庄老、佛学;广涉事功、人生及人文理想。同时也谈到了他以前习武、学医、学艺的人生旅程,其间有“不为良相便为良医”的感叹,于此可知他曾有较大的入世抱负。我感觉到,发语之人深厚的文化修养,以及对物象、艺术、人生的强大洞察力和穿透力。“自足之溢,奇怪生焉。”玄深妙理在他的口中应机而生,随意而出,便似有家常闲话,无一点矜持,无一点卖弄,无一点浮夸,这是一个情性鲜活的艺术家,同时也是一个悟道精深而发言浅显的学者。我感觉其学问是融通无碍的,其心性是真率而坦诚的,既流露出对人生、艺术的无比自信,又反映了对中国文化的一往深情。老实说,在从艺的几十年中,我所接触的当代书画巨擘可谓多矣,但董欣宾先生在学、艺上的修为却反映了与之不同的特点,这特点可以归纳为博、通、活。谈话间,家中电话铃骤起,他接电话未久,即脾性大发,继而声色俱厉,其缘由是北京的一位声名颇盛的大人物在南京办画展,邀他参加活动,他即以开幕式去了,已给了面子为由,严拒再次出席。我感觉到董欣宾先生性格和艺术气质的多重性,他也是性情中人,喜怒哀乐从不掩饰——率意而为,自然而处,自在而活,既疾恶如仇,又从善如流。当然,“从善”主要反映在治学读书上,“如流”则反映在和他所欣赏、关爱的友朋的交往中。我隐隐的感受到,他的脾性可能使他在人生旅途中遭遇比常人更多的波折和磨难,同时,波折、磨难可能给他的精神、身体、艺术带来较大的伤害。


第二次是在1996年的岁末,“全国第六次文代会”结束后,我由北京转道南京,和天明相约去“天地居”看他,此时的“天地居”简朴如旧,但主人的精神略显疲惫和消沉,尽管论艺、论学亦如旧观,但感觉主人稍减了六年前旺盛的精神和内力。后来得知他正经历着较多的精神折磨,这多是他处身的艺术境况造成的。在这次交往中,欣宾先生贻我书作一纸,内容为“望诊记录”,他建议我调理身体,以免过早地造成病痛,斯时足见他对艺术家支撑艺术事业的身体有了较多的重视。我和天明告别“天地居”时,他出门相送,直到通往车站的大路边。我们走远了,他还久久的停留在原地,寒风阵阵,吹乱了他蓬松的头发,掀起了他简朴的外衣,回望中,我感到一丝难言的萧瑟和凄然。大约在欣宾先生的生活中也有难于为外人道的孤独,在特殊的情况中故人的相访可能使他生发更多的感怀和感触。


我看欣宾先生书画的数量并不多,前后不过十余件,观画时的感受远没有和他的人相处时印象那样深刻,当然此论不足为凭,是我接触欣宾先生绘画精品太少的缘故。但我能感受到一个虔诚而睿智的艺术家丰厚的学养、流溢的才情和敏锐的艺术感觉作用于画的殊胜。同时在淋漓的墨气和灵气往来的线条中,可以解读意象的高妙、画理的谙熟和巨大的才力,就此而论,在当代文人的中国画创作中实堪推欣宾先生为翘楚。


欣宾先生长于画学,其画学义理融通易理和儒、道二家;同时,欣宾先生还精研佛学,所以,缘相辨质、论气论格足称圆融。他的艺术思想较为充分地反映在他的学术著作中,为当代中国画坛留下了一笔宝贵的精神财富。就他的知识结构论,或与吕凤子先生有相近处,难怪欣宾先生对吕凤子先生亦有很高的评价和推许。


我以为欣宾先生是有能量和能力将当代中国画推向一个新的高度的,但天不假年,疾病过早的夺去了他的生命,使本来可以更大成就的事业,少了老年为艺的一个特殊阶段。但欣宾先生为中国画的发展不懈奋斗的献身精神,是值得当代艺术家认真学习的,他的学术思想和艺术创作,是值得深入研究和宏扬的。


壬午小雪后六日夜半于渝西书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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