索 菲
郑奇先生近日撰文,向世人叙述董欣宾先生的艺术苦旅。阅后胸如灌铅,惆怅万般。
80年代初我在江苏美术出版社任职。当时《江苏画刊》组织了一次十分轰动的关于中国画的大讨论。在这次会上我认识了老董,并与他和郑奇长谈,得知老董开始着手创建中国画的学科体系。准备与郑奇合作撰写系列的专著:《中国绘画对偶范畴论》、《六法生态论》、《美性论》、《中国绘画学概论》、《中国民族思维模式》、《中国山水画学》、《中国人物画学》、《中国花鸟画学》等。对此我十分关注也很感兴趣。老董认为对于中国画的认识,近年来有过多次纷争,无论是全盘否定或是全盘肯定,都无助于我们对这一特有的文化现象做出科学的阐释。他还认为历史进入20世纪,要努力运用现代科学研究的成果对古老的中国画进行系统的理论研究。在这次会上,我决定担任书稿的责任编辑。
会后,他们夜以继日地撰稿,神速地写成了《中国绘画对偶范畴论》,我通读一遍后,就在老董那阴暗潮湿的蜗居里,三人一起通稿。我曾开玩笑地说,这真是螺蛳壳里做道场,那是一段令我永驻心田的时日,他们两位使我对中国画的精华与糟粕有了更为深入的了解。其间我责疑,老董答疑。时而他拿起圆珠笔描写我改稿的铅笔字样,以示肯定;时而又拿起橡皮擦去我所作的修改。绝不为了迎合读者,或讨好编辑而苟同,他诚实谦虚。在他的著作中引出了一个全新的范畴,即“美性认识”。我原认为这与感性认识是一回事,经他解说茅塞顿开,方知是与感性认识同等重要的对偶范畴。
工作间隙,他给我看他把图钉在墙上门上或铺在地上面所作的新画;还让我读他写的诗,这些诗极为抒情,多半写他的童年和江南水乡。他善于烹调,做得几道拿手的菜。他谈儒、道、释,谈气功,谈古乐,谈中医……常常谈得“乐而忘返”,我不得不打出暂停的手势。
在我与老董合作的过程中,使我最为震惊的是他那高超的理论概括能力和运用现代科学研究成果的睿智。我不能断言他在这方面的论断都是真理,但是他使中国画的研究科学化、现代化。这在中国艺术史的研究方面是一项重大的突破和质的飞跃。
老董用了72对哲学范畴把中国画的表象与内在规律梳理得条理清晰,言简意赅。他运用现代自然科学的研究成果,从天、地、人三个方面阐明白文化、黑文化、黄文化的成因,进而阐明中国画过去、现在和未来的发展轨迹。这对好坏总惯于从政治学、社会学研究中国文化现象的思维定势来说,是一重大的科学冲击。他还运用创造美学、感知生理心理学、分析心理学等方面的研究成果对中国画的主体、客体、本体等三个方面展开剖析,揭示出中国画所蕴藏的巨大活力。老董深邃的思想,充盈的灵气,渊博的知识,厚重的学养令我折服。
经过一番难以言表的周折,时隔几年之后,董、郑二位合著的《中国绘画对偶范畴论》、《六法生态论》面世了。可是第三部专著《太阳的魔语——兼论中国画的世界性地位》以“没有订数,无法付印”为由中断出版。幸亏两位作者多次求助,终于于1996年在海南问世,印数是5万册。2001年又由文化艺术出版社重版。但我和老董的工作关系结束了,时隔不久,我就离职了。
当初有人断言,一旦我推动使用价值,老董就不会热情相待了。结果不然,且不说逢年过节他来向我和老伴致意,平时也常互访。每当谈起中国画的前景他总是神采奕奕,大有“匹夫有责”“当仁不让”的豪气。这使我想起他在著作中说过的那段话说:“随着现代科学文明的冲撞,中国画也受到了冲击,而且愈是流大水急,其冲击的回浪也愈见起伏高低。但是这样的长波巨流是不会干涸的,它将容受一切,更加澎湃地向前,在世界绘画的新潮流中,如傅抱石先生所说的,‘举起大拇指,摇而摆将过去如入无人之境。’”
每当谈及画事,他兴致勃勃,可是话题转到人事和当下的处境,他愤懑沮丧,怒不可遏。老董有许多挚友,他为朋友做了许多善事:帮助老干部洗刷不白之冤;帮助海外漂泊的朋友成家;为怀才不遇者改善工作环境;孜孜不倦地教学生,指导年轻人。从而备受朋友们的爱戴,病重期间大家鼎力相助。然而不知怎么的,有的朋友离他而去,也有人与他势不两立。我总劝他超脱点、宽容点,珍惜自己的精力,多干点正经事。有一次他在电话中打趣地说“遵照索老师的教导,近来心平气和”。可有时又肝火大发,怨天尤人。久而久之,我感到也许是这位“读书人”集中国知识分子的善恶美丑于一身,来不得半点中庸,所以在人生的旅途中步履艰难,心力交瘁。可是如果换个活法,他还能取得今日的成就吗?行笔至此,我要为老董的夫人李一兰女士写上几笔,我称她大李,她是学画的,多年来默默无闻地为老董操持家务,处理各种烦琐的事务,不厌其烦地接待来自四面八方的宾朋和学生,为他们做这做那。若不是这位贤内助,老董将更加困顿艰辛。
老董癌症复发去上海治疗期间,我和他通过几次电话,他经受着难以忍受的疼痛,坚持作画。他说医生判定的死期已大大超过。我告诉他确有癌症患者转危为安的,我寄希望于发生奇迹。后来他的病情恶化,已无法通话。我思绪万千,如果当初他和方方面面都能有所转化,局面将大为改观。然而时不再来,一切都晚了,我倍感痛惜他和他未竟的事业。
噩耗传来之后,我没有去上海为他送行。我不忍目睹遗体,只是站在这自有的庭院里,向着西天默默自语:“董欣宾先生,您是中国绘画学科体系的创建者,是中国出版界的优秀作者,责任编辑索菲永远敬重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