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汇报》2007年9月20日、《新华日报》2009年4月15日)
徐迟
就在中国最美丽的城市之一的苏州,我偶然有了一个新收获,即是不同一般的陆衡,一个前途无量的青年。见面三句话,我就喜欢他了。他能够思常人所未思,道常人所未道,做常人所未做。他并非家学渊源,甚至于是家境贫寒的,想要看书却压根儿找不到想要看的书,上小学、初中时,仓库就是教室,老师往往前脚在田里插秧,后脚就赤脚上了课堂,学生则往往前脚在课堂上课,后脚就赤脚在田里插秧了。好在他好学深思,即从有限的几本“语录”、“工农兵文艺”之类获取营养。就在恢复高考不久,他就进了大学。他来到知识的海洋,如饥似渴,深悟学问之道,艺术之道,人生之道,且学以致用,终而致精致广,绝不浮躁,远非许许多多家学渊源者所可企及。他说自己很迂,实则是不迂的,一点儿也不迂的。他的智慧蕴含于内,发而为文,为论,为书,为艺,为言,为行,都是“卓然思不群”的。他的文章写得来得个好,博大,深邃,有锐气,有趣味,几十篇的警句,我是很喜欢不时的翻翻看看的。他的书法,也仅仅是他的智慧的学识的一个部分。观其佳作,可真“棒”!有磅礴之气势,如大江东去,如英雄交响乐,如天马行空,如御风而行,令我一见就想起这句诗:“巡天遥看一千河”,我请他写了一条,装裱了张挂起来,自以为宇航巡天的了。
他做事是既有水平,又特别的罕见的认真的。我的稿子是可以放心大胆地交给他去修改的。我曾向出版社推荐出版毛启俊老先生的了不起的著作《中国书艺六论》。待得我一册在手,真是出乎意料的惊喜,他不声不响的做了八十三个校订!校订手稿谈何容易?现今有几个人肯这样做?他默默的做了大好事,也显出了水平。我一边读,一边按页数找出来查阅,欢喜又感激,点点滴滴在心头。
我于书道完全是外行,最早还是反对派。然则亦颇能欣赏墨宝。也可以说是从小耳濡目染的了。我的家乡南浔镇的马家港,原名就叫墨溪的。传说大书法家王羲之、献之父子曾住在这里,洗砚洗笔,把一条清溪洗得墨墨黑。我的家乡属湖州府,这里出过曹不兴、赵子昂、沈尹默,而且二王父子和颜真卿、苏东坡也曾在这里留下翰墨风流。我还在上丝业小学时,偷偷儿地溜进丝业公会的大厅里去过。它的巍巍的大厅是全镇最最高大的,十分的华丽、庄严、考究,里面中堂和两侧墙上都悬挂着巨幅的书画,“玉露凋伤枫树林”,这是第一幅上第一句诗,至今我还记得的。
书法真是中国的一大发明。从崖壁、彩陶上的刻划,到甲骨、钟鼎、简册、碑石、印玺、帛绢、纸笺等等,卓然而演变成为超越于日常生活的应用之上的一门独立的完美的艺术。可以说,书法是所有的艺术形式中最为幽远深奥的、妙不可言的一门艺术。在中国,它达到了其他的艺术形式难于达到的极高的境界和备受尊崇的地位。千百年来,它好像是已经被写尽写绝了的,然而又是永远也写不尽写不绝的。
现在人们用笔的机会是越来越少了,将来电脑将会完全代替日常用笔。但是,中国的书法是不会消亡了的,它还会永久的留传下去,并在全世界流传开去。现今我国的艺苑很闹猛,到处可见泼墨挥毫和展出,然而真正懂得它的真谛的人却也并不多。书法不是写字,它是文化底蕴的一种表现形式。书如其人,这是一点儿都不会错的。不用说,陆衡就因为植根很深,且日日新,又日新,所以其艺术气格高,气势大,气韵足,是足以传世的。
一九九四年十二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