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绍龙


金志远、徐孅夫妇遗作展。


苍松清泉,冷杉映雪,峨嵋雪霁,瞿塘壮观。

荷塘佳景,茶山叠翠,秋塘洁鹅,山花野芦。


这是大自然和谐高亢的协奏曲,这是人世间清新典雅的田园诗。多么熟悉的旋律呵,又在我耳边回荡,唤起我一种特定的情绪,唤起我似乎已经失落了的记忆。


他们又向我走来。


1977年夏天。江苏省国画院八位画家给毛主席纪念堂绘制巨幅国画,为此我专程赴京采访。在北京饭店老楼的一间接待室里,我认识了金志远。他穿着一件深褐色衬衫,显得沉着冷静,一口扬州话轻声细语、有条不紊。我听他一一介绍几位画家的创作:钱松喦年高八旬,为画好《枣园曙光》,数易其稿。宋文治患冠心病,一出院就投入创作。魏紫熙画黄洋界,日思夜想以至于失眠。亚明和秦剑铭冒着大雨到北戴河写生,一老一少淋成了落汤鸡。


第一次接触给我的印象是,金志远这人易于亲近,没有某些大画家的架子。向他采访,如同老同乡、老朋友之间促膝谈心,实实在在。他头脑冷静,思路清晰,考虑问题比较周全。只是谈了许久,都是介绍别人,却不谈他自己的创作。这自然是出于谦虚。由于是初次接触,我亦不便多问。


此后一连几天,我都去北京饭店看他们作画。金志远的画风质朴中见清秀。他与宋文治合作的大幅作品,给我非常强烈的印象。那是韶山,那是送去黑夜后的一个黎明,那是暴雨后一个宁静的早晨。朝晖映红了天空,清晨的山岚在回荡,郁郁青松经受一番风雨,更显得枝干挺拔、生机勃勃。透过一排青松看去,毛主席故居在晨光中灿然生辉。刹那间,大地奏响了庄严的乐曲,那抒情的旋律,迎接着一个新世纪的诞生。


这就是《韶山朝晖》,画面明朗而又蕴藉,抒情意味甚浓。宋文治说:“这张画开始比较写实,后来反复提炼,摒弃了次要的东西,形成比较单纯的构图。”我又请金志远谈创作感受,这回,他才讲了自己去韶山的心情。那不同于一般的游历风景名胜,而是带着严肃、庄重的情感去接受教育,这张画也就是在以景写情上作了一些努力。而后,他又认真地说:“创作这幅画,心情很激动。只是觉得力量还达不到啊。”这句话让人听了有所感触:一个人,只有当他树立了更高的追求时,才会时时感到自己的不足。金志远就是这样一个画家。


那次采访结束,返宁没两天,我收到一封挂号信,信封下面端端正正地写着:“北京中国饭店四〇五六号金志远寄”。我拆开信封,却抽出两张郭沫若同志的题字来。这是郭老给我采访写的通讯所作的标题。原题为“胸中激情笔底波澜”,郭老书写时改为“胸中激浪笔底波澜”。金志远在附信中详细谈了郭老书写及改题的经过,又说:“郭老八十六岁了,所书是十分难得的,如何排用,请研究考虑。”我一面在心里感激画家们为我的拙作请郭老题字,一面又一次感受到金志远办事的认真和仔细,于是把他的信和郭老手迹一道珍藏下来。


后来,金志远也从北京回来了。我常到他的画室去坐坐,看画,谈画,对他们的情况,也就了解得多些。金志远出生在古城扬州。大自然旖旎的景色激发了他的艺术感,从孩提时代起,他就对绘画产生了深厚的兴趣。1949年,中国革命胜利,他参加了南京市文工团,后调南京美术工场。从此,宣传画、漫画、年画、领袖像,乃至布置会场、出黑板报,什么都干。为纪念各种政治活动,人物画成为他的主要武器。1962年,他到了江苏省国画院,次年,赴连云港体验生活。连云港的山光水色吸引了他,魏紫熙的山水画影响了他,唤起他对画山画水的强烈欲望。然而工作的调动,又迫使他停下山水画的尝试,而去作杂志封面与插画。十年内乱,他几乎停止了创作活动。除了劳动,只能搞展览会的布置与装潢。1977年,省画院恢复,金志远重回画院,得以重游祖国名山大川。终于,在山水画的领域里,他纵情挥洒,大显身手。他的山水画作品多次入选全国美展,又选送到许多国家展出,并为国内外美术馆、博物馆收藏。


徐孅是常州人,70年代开始钻研山水与花卉,在实践中探索,作花卉常以山水技法融合,作山水又以花卉笔墨渗透其中。她善用线条概括形象,以色彩组成调子,构图新颖,平凡中见别致,作品具有浓郁的生活情趣。


1981年秋天,金志远、徐孅夫妇在南京博物院举行画展,这是他们三十余年来在艺术天地里辛勤耕耘的一次检阅。我还清楚地记得,在宽敞的展览大厅里,聚集了不少书画界名流,很是热闹。画家亚明穿一身笔挺的西服,同武中奇、宋文治等同志一道,一边看画,一边谈论。亚明说:“他们两个人,几十年埋头苦干,勤奋踏实,不图虚名,一步一个脚印。搞艺术就是要有这种精神。”又转过头朝着我说,“有的青年可不是这样,还没画几天画,就自以为了不得,整天想着出名。你是记者,可以写文章嘛!”


后来,我确实写了文章。那是在同金志远、徐孅交谈几次以后,对他们的创作有了更加具体真切的感受才动笔的。金志远谈的一些话,至今记忆犹新。他谈到搞山水画,一要重传统,二要重生活。学习传统,也是与自己的生活体验相结合,才能在继承中发展,创出新意。金志远自己对中国画的理、法就十分注重,下过苦功。山水画方面致力于元代黄公望、王蒙和清代石溪等名家艺术的探讨,精心研究历代诸家名迹。又壮游祖国名山大川,领略大自然风貌。他说:“纵观中华大地,峨嵋之秀,黄岳之奇,太华之险,长白之旷,足见山水树石,因地理气候不同而个性面目各异。必须眼看心记手追,悉心探其幽微。浮光掠影是画不出好画来的。”看金志远的画,的确是传统与生活的结合。他讲究骨法用笔,善以中锋勾勒,笔意严谨,法度平正。而不同内容又自有不同的意境和特色。峨嵋冷杉的苍润,长江三峡的壮美,烟雨江南的清丽,给人以不同的感受,应当说,金志远在艺术上是取得了丰硕成果的。


可是他总不满足。当我把文章初稿给他看时,他用黑笔画去了不少文字。这我理解,他是个求实的人,不喜欢别人赞美。他又谈到对自己一些作品的感受,说:“所有感觉好的画,都是在大自然实景的激发下一挥而就的。那时,现实所给予自己的新鲜感觉很强烈,笔墨倒不十分讲究。待到回南京加工时,笔墨上左弄右弄,而画面的感觉却减色了。”


我静静地听他讲。他总是那么认乎其真,总是那么永不停息地追求。


金志远和徐孅,两人携着手,在中国画坛勤奋地耕耘,留下一串足迹。


然而,一种失落的惆怅总在缠绕着我,挥之不去。


是一种惋惜?1984年4月和1985年6月,病魔先后夺去了正当创作盛年的金志远、徐孅夫妇的生命,他们都只在人间生活了五十四年。如果他们能够多活二十年,他们的艺术造诣将是怎样深厚呢!


是一种遗憾?如果让金志远专攻山水的时间更早一些,并且中途没有十年内乱的干扰与停顿,他的成就不是可以更大吗?他对于我们民族的文化宝库不是可以贡献更多的佳作吗?


专家们说得好:选择一个适于发挥天赋才能的职业,不靠“自我设计”,而靠外界的发现、判断与设计。在社会力量面前,个人,往往是无能为力的。重要的在于社会。倘若社会为你选择的职业,与你的天赋特征不相吻合,那你就可能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哦,重要的在于社会。值此金志远、徐孅夫妇遗作展出之际,我想找回那一份失落。既寄怀于亡友,亦寄希望于社会。为每一个人发挥其天赋,实现其应有的价值,创造更好一些的条件吧!而我们社会的每一个人,也该珍惜自己的机遇与时光,更勤奋地学习和工作!


(1991年4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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