庞瑞垠
欣宾沉疴上海已有时日,我因杂务冗忙,迟迟未能前去探视,然而牵挂绵绵,往事萦绕,不绝于缕,汇于笔端。
我与董欣宾相交三十余载,他每有著述或画集出版,必题签赠我,我遂得观赏之乐。我远观近察,窃以为对他有所了解,也还有资格说点什么。
在我看来,董欣宾是有别于任何画家的一个异类,他禀赋着极高的才气,以其臻于至善至美之境的笔墨和古怪的脾气行径,独步当代中国画坛,也因此,人们对其褒贬不一,褒者,多褒其画;贬者,则贬其人。
其画可褒,应是不争的事实。贬人,则存在一定的误区。这里,先说一件旧事,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董欣宾赠我一幅《诸杂图》,绘有松、竹、石、草,此般构图已属不凡,而令我尤为惊异的是别具一格的画题,依次为:“松树要高,以离尘埃之染:竹叶要清,而可与天风相应;石头要小,便于出手自卫;草则毋须要杂,方与百花同荣共争。”他不仅将石、草之类的点景物象作为主体与高洁的松、竹一道作为画之主体予以表现,而且,将传统寓意赋予了哲理深度,这是一般平庸之辈难以想象的,可谓一时无两。其画,于我不啻是人生箴言,于欣宾,则是夫子自况。斯时,欣宾名气尚没有后来那样大,我观赏之余,不禁赞叹此人了得,日后必能成就一番大事业。
果然,几年、十几年之后的董欣宾与《诸杂图》时代的董欣宾已不可同日而语,董氏水墨艺术的形成,使其成为国内山水画“南线”画风的领衔人物。对于董氏绘画的评价,刘海粟、何海霞等前辈巨擘早已有话在前,无需再引,我只想谈其线条。国画原由勾勒而成,故以线条为主,渲染为副。线条,谁不会用?然而,千百年来,无数画家,会用、善用并将其变化发展的不多。以现代绘画而论,仅齐白石、黄宾虹、吕凤子、陈之庄等几位的线条可谓“过关”,一批批后学跟进,遗憾的是多为重复,或根本不知“线”之为何物,直到董欣宾笔下富于弹性、深具内涵的长线条脱颖而出,线条才有了一次历史性的革新和突破。董氏针对各种表现对象使用各种不同的线条,在不同心境下使用不同线条,将画家个人情绪与感觉融注其中,一笔下去,轻重随心,纵横如意。这样的革新与突破,生发的线之魅力自然备受瞩目,这就难怪他有众多拥趸和追随者了。线条,仅是董氏水墨艺术之一斑,而他的贡献又何止于绘画本身呢?欣宾知识渊博,学养深厚,其贡献还表现在巨大的理论创建上,董氏与其弟子郑奇共同完成的《中国绘画对偶范畴论》、《中国绘画六法生态论》、《太阳的魔语——人类文化生态学导论》可以说是中国绘画理论中独有建树的理论著作,纵目四顾,中国画坛有几人能在绘画取得卓越成就的同时,相继推出如此富有创造性的皇皇巨著?正是有这样的理论支撑,董氏水墨艺术才与众不同,才使他有布置千岩万壑之才能和挥洒飞瀑奔涛之魄力。
董欣宾是个心事太重的人,病中,对过去和未来,对人对事,总念念“不能释怀”。为何如此呢?我思之再三,追溯其渊源,大概与其“无锡张泾”故里有关。张泾地方虽小,历史上却出过南宋抗金贤相李纲、大家倪瓒,尤其是东林党人顾宪成,顾氏“风声雨声读书声,声声入耳”,“家事国事天下事,事事关心”的气节,陶冶了董欣宾的脾性。每与他促膝交谈,他总用那无锡土白侃侃而谈,机智锋利、愤世嫉俗;条分缕析,血脉偾张,忧国忧民之态毕露,其心之诚,令人感佩之余不免扼腕叹息。
“不能释怀”的董欣宾,想得最多的自然是中国水墨艺术,他的写绘和他的理论系建构,与之密切相关的则是自身的处境。精于儒、释、道的董欣宾有出世思想,他蜗居陋室,躲避市尘,以营造其艺术大厦,但这也是出于无奈,因他另有功利之入世思想,也曾想谋个一官半职,可他一生最大的官衔是省国画院理论工作室主任,天可怜见,小科长也!他不甘心,若论其水平、能力、才干,自然可以挑更重的担子。我相信他不是一个以权谋私的人,他志大心雄,想为繁荣、发展国画艺术做些事,然而,他的想法因种种原因不为人所理解,排斥、非议、攻讦,接踵而至,给他带来太多的伤害。当然,客观地讲,欣宾的特立独行,锋芒外露,缺少人缘,乏善处理人际关系,也是造成此种窘困的一个内因,有人说他尖酸刻薄,口德不好,得罪不少人,而他因不公而忿愤,因忿愤而不公便有了恶性循环的理由,他的坏脾气便可想而知了。
“不能释怀”的董欣宾还有一块心病,那就是拜他为师的弟子们除三两个恭顺始终外,一个个离他而去,有人甚或绝口不提他的耳提面命,引领入室。其实,他对弟子的关照在他这一代人中间实属罕见,改课徒作业,画课徒稿,从教育到生活,分配工作,结缡以至婚变等等,凡能为者,他是一律来者不拒,尽力去办,未料,到头来,竟“众叛亲离”,岂不孤寂、苦涩、悲抑?!之所以造成这般结局,与他没有权势可供攀附不无关系,可是欣宾多少也是有责任的,或许,他对子弟责之过严,而少有宽容。但是,“众叛亲离”又怎样,它丝毫无损于他的艺术成就和影响,董氏线条已深入这些弟子的骨髓,彼等可以与他划清界限,闭口不谈曾拜他为师,但他的绘画风格和艺术观点已深潜彼等水墨之中化解不开,明眼人一看便知,那就是董氏潜移默化之所在,要改变它自立门户,怕比改变自己的生命基因更难。
董欣宾是个有思想有创见的人,这许多的“不能释怀”于他日复一日,压抑孤愤,郁结于心,终成块垒进而癌变。命运就这样捉弄人。这是董氏个人的悲剧,也是时代的悲剧。
我常想,董氏是一位个性有缺陷的杰出画家,我们不应依平凡的尺度去衡量他,他理应得到社会和同侪更多的谅解和爱护。
诚如欣宾说,他的“线画”,在中国美术史上已经“劈出一个新的宇宙”。这已足够慰藉平生。也如欣宾所说,“此身宛若云一朵,来是乌有去子虚。”既如此,还有什么放不下的?
当然,作为老友,我翘首东望,仍企盼出现奇迹,欣宾的病能一天天好起来。